“除了前期孕吐比較嚴重以外,她看起來還不錯。”勞拉摘下聽診器道。
女人半合着眼睛,雖然微有倦容,但一頭豐厚濃密的棕色長發深陷在柔軟的枕褥裡,深色的絲綢掩映下,襯得她素淨的面孔白皙瑩潤如珍珠,嘴唇是玫瑰的顔色。
“真的……還不錯?”靴子一動,站在床前的男人擡手撩起床幔垂下的流蘇,低頭透過薄紗看見帳中朦胧的人影。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原本平躺着的女人側過了身,面朝裡邊閉上了眼睛。
“……”萊文頓了一頓,放下了手,不再看床上的人影,轉頭對勞拉道,“上次那位巴黎庸醫也是這麼說的。”
柏林來的女庸醫:“……”
于是勞拉站起身開始收拾東西:“我告訴過你,我隻是個外科醫生,不是婦科專家。”
兩人關上卧室的門,一前一後下了樓。
“你騙我,”萊文有些不滿地低聲道,“兩年前你在舒倫堡的婚禮上親口說的,你除了是個‘婦科聖手’之外,還精通男科,一向看人很準,他第二年真的生了個兒子。”
“噢如果我這麼厲害的話,以我和阿德裡安深入交流的程度,我們倆生的孩子早就應該滿大街都是了。”勞拉道。
“你猜我們為什麼沒有孩子?”
勞拉腳步一刹,扶着樓梯在包裡摸索了一陣,掏出個東西,以普法的口吻對萊文道,“瞧,因為我們是會科學使用保險套的文明人,而不是隻會貼身肉搏的澀情狂魔。”
萊文:“誰……”誰會一直随身帶着這種東西啊。
到底誰才是澀情狂魔啊!
“……”樓下的阿德裡安聞聲擡起頭,見狀決定像個文明人一樣保持沉默。
晚餐是勞拉做的。
美國人在法國人的廚房裡給德國人和法國人做意大利菜。
眼前的餐盤一掃而空,莫嘉娜今晚的胃口似乎好了不少。
前期嚴重的孕反折磨得她消瘦疲憊了不少,萊文不是沒見過女人懷孕嘔吐,但她的嘔吐嚴重到食道黏膜毛細血管破裂,吐出血來吓得他不輕。
她用餐巾擦了擦嘴,很誠懇地稱贊了勞拉的廚藝。
沒人不喜歡别人的贊美,尤其對方還是個絕世美女的時候。
再次見到莫嘉娜之前,勞拉曾無數次想象過這樣一位德國軍官情婦的生活。
在後世無數亦真亦假的紀錄影視作品中,人們對于這些美麗法蘭西情人的印象,似乎隻有淺薄的一頁。
七月仲夏,1940年德軍的坦克駛進巴黎,凱旋門前的閱兵儀式。
鑽石璀璨、美酒佳肴,豪華轎車,她們踩着複古的步調,在浪漫的爵士樂聲中,高昂着頭顱跟随德軍出入巴黎各大名流場所,被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美麗得像是勝利者勳章上點綴的玫瑰。
在法國人的故事裡,她們有着腐朽動人的美貌,在舞池中搖擺,靡靡低語,頭頂的燈光熠熠生輝,深陷在紙醉金迷堆砌而成的巴黎煙雲之中,抛卻了尊嚴和貞潔,如同華美的衣衫上爬滿了虱子。
1944年盟軍在諾曼底登陸,清晨的第一聲槍響驅散了籠罩在巴黎聖母院廣場上空長達數年的黑暗,藍白紅三色旗再次升起,在巴黎民衆奮起反抗的浪潮中,這座“光之城”迎來了解放。
自由、希望與勝利,巴黎在戰火中重生,舊夢淪陷,凡爾賽的玫瑰在枯萎。
這或許是大多數世人對她們的想象。
但當莫嘉娜推開門迎接他們時,一切似乎都與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勞拉還記得三年前初見她時的場景,印象中這是個除了自己一無所有的女人,那雙泛着淚光的藍色眼睛裡,有着這個時代的女性所常有悲哀迷惘的神色。
美麗對她們而言是一種負擔,戰争或者和平,苦難從未結束。
把一切苦難咬碎了咽下去,眼淚是乞憐的手段和破碎的尊嚴,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似乎沉默和包容,才是她們最大的美德。
此刻的莫嘉娜卻顯得那麼生動而鮮活。
萊文坐在她身側,手臂很自然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微微低着頭很專注地聽她說話。
他們并肩而坐,不再是上位者和乞憐者,或許比起軍官與情婦,更像是一對尋常的愛人。
為什麼這個可憐法國女人的幸福,這片刻來之不易的安穩,她所渴求了一生的平靜而溫馨的生活,卻要從她的敵人身上獲得。
這究竟是命運弄人,還是一樁徹頭徹尾的悲劇。
勞拉心想,父母生得這樣美麗,在他們最相愛的時候生下的孩子,不知道該有多漂亮,可是他們的孩子,會有未來麼?
“在想什麼?”
阿德裡安伸手握住她的,十指緩慢堅定地扣在一起,讓她把目光轉回他身上。
“在想……”勞拉低頭看着他們交握的手,銀戒相抵,對方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透過溫熱的手掌傳遞,“情人彼此相守,愛人永不分離,很難麼?”
阿德裡安知道她是觸景生情,很溫柔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她的長發。
勞拉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窗前倒映出他們依偎的身影。
“我以前覺得,愛情和婚姻,并不是必需品,”她平靜地講述着她從前的人生,“一切都隻是錦上添花的存在,就算沒有這一部分,我的人生仍舊美好絕倫。”
“可是在我得到這一部分後,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再無動于衷地失去它。”
“阿德裡安,我實在是個很貪心的人,”窗外燈影交錯,她的目光透過玻璃看向他,模糊而堅定,“你知道麼?”
“我知道,”阿德裡安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因為我也是。”
“雖然因為死了一個男人就發瘋實在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這世上英俊的男人那麼多,你并不是唯一的,你不是不可替代的,你明白麼?阿德裡安。”
勞拉以冷靜的口吻叙述着一個與往日的自己毫不相幹的絕望癫狂形象,試圖說服自己:“但是如果你因為戰争死掉的話,我想我會崩潰的,我會尖叫,我會哭嚎,一直哭到聲帶撕裂、口裡吐血發不出聲音為止。”
“可我讨厭失去理智的自己,因為很蠢……别讓我變成那樣讨厭的人。”
阿德裡安沉默了許久,才低聲應了一句:“嗯。”
“你這麼厲害,我死也不得安甯。”
阿德裡安似乎是笑了一下,窗外月光如流水傾瀉而下,勾勒出他側臉英挺的輪廓,好似上演人鬼情未了,“我就算變成鬼魂了,也會被你招回來的。”
勞拉冷哼了一聲繼續道:“從前有個妻子,為了留住她的丈夫,把他做成肉湯吃了下去,因為這樣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