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考場外,鑼鼓悠鳴,時刻一止,緊閉的大門緩慢從兩側打開,先是出來幾名身穿紅底黑邊差服的衙役,而後才有學子陸陸續續走出來。
考場一待便是三天,對人的精神和身體都是一種折磨,出來的學子們無一不是面色慘白,腳步虛浮的,有些甚至一得見天光,就直直倒地昏了過去,由着家人擡走。
餘晚桃早早便到了,踮腳往裡看了許久,才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從人潮中脫離出來,瞧着模樣還算正常,沒有虛弱要昏倒的迹象。
“二郎!”她揚聲喊了一句。
崔玉棠聞聲投去視線,落在她身上那刻整個人猶如凜冬裡融化的冰雪,烏眸染上笑意,三步并兩步走過去,卻又止于一臂的距離。
餘晚桃想靠近些卻被他制止了,“三日未曾洗漱,身上味重,莫熏着你了。”
餘晚桃渾不在意地彎起嘴角:“身上可有不爽利的?我看有些個學子都暈倒了。”
“我體質強健,自是無礙的,我們回家吧。”,崔玉棠對身側的遊子澗和劉郯拱拱手,“二位,崔某得娘子來接,就先行一步了。”
遊子澗宛若被妖精吸去了精氣一般,整張臉都透着一股子萎靡的氣息,他有氣無力地點點手,“走吧你,有娘子了不起啊,看給你嘚瑟得。”
“人家崔兄有娘子心疼,遊兄啊,就咱倆難兄難弟了,唉!”,劉郯沉重地歎氣。
“表少爺——”,陳家小厮跑過來,臉上堆着笑:“夫人讓小的來接您回去。”
劉郯:“……得,就我自己了。”
“走,反正順路,一道回吧。”,遊子澗勾着劉郯的肩膀,二人親親熱熱地往陳家馬車那處走。
崔玉棠也上了自家馬車。
回到家時竈上已經熱好水了,餘小器踩在高腳凳上,從頂層櫃子裡翻出一罐幹的玫瑰花瓣出來,往熱水裡抓了一把下去,又殷勤地幫忙舀水,找換洗的衣裳,俨然十分有書童的自覺了。
崔玉棠在浴桶裡泡了一陣,才清清爽爽地起來穿衣,濕着頭發出門去,“好香啊,在煮什麼?”
“回村時細柳姐可是舍了血本,從桑園裡抓了一隻雞回來讓給你炖上,生怕你在考場裡把自己餓瘦了。”
餘晚桃舀了一碗雞湯上來,再添些雞肉和紅棗,給他端上桌,“快來喝碗湯墊墊肚子先。”,餘光瞥見他頭發還透着水汽,便回屋裡取了巾子遞給餘小器,讓他幫着把那滴水的頭發鉸幹些。
餘小器咧着嘴在後邊幫忙鉸頭發,鼻翼動了動,忽然大聲說:“公子身上都是玫瑰花的香味了!”
崔玉棠拿勺羹的手一頓,“誰讓你把那一罐子幹玫瑰花瓣倒進去大半的。”
“沒有大半,就抓了一把,泡了玫瑰花浴,晚上睡覺香噴噴的。”,他比着手,在空中虛抓了一下示意,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行——”,崔玉棠拖長調子,喝了口鮮香的雞湯,把碗底的那塊雞肉夾給他吃,說:“我書箱裡有兩卷書壓了幾天,你去拿出來放到院裡曬曬,去去潮。”
“唔!”,餘小器嘴裡塞着雞肉,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飛快奔進屋裡去。
作為主子,不能厚此薄彼。
崔玉棠又把小娃招過來,給他也吃了一塊,才端着空碗去竈房裡,同餘晚桃挨着肩站在裡頭,看她忙活。
“這小春筍哪來的?”
“小娃在村子竹林裡薅的,等會拍了炒個肉片。”
崔玉棠哦了一聲,說:“我記得細柳姐腌了不少酸筍。”
“那不是拿了兩小缸回來嘛。”,餘晚桃朝角落裡比了比下巴,好笑道:“想吃自己去拿出來,我看着做。”
“好~那就多謝娘子了。”,崔玉棠煞有其事地對她行禮,而後勤快地拿了碗去裝酸筍,期間抱怨道:“吃了三天冷水泡饅頭,現在就想嘗些重口的,調一調胃口。”
小細柳酸筍腌制得好,酸度剛剛好,崔玉棠光是聞着都被誘出了口涎,他仔細把蓋子壓好,起身去櫃子裡翻找能搭配酸筍的菜,實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就割了一塊臘肉下來。
“就做酸筍炒臘肉吧。”
“好,你去院子裡歇歇吧。”,家裡平時都是書生掌勺,餘晚桃甚少下廚,今兒也算是體諒書生辛苦,大展一回廚藝,足足做了四道硬菜出來。
崔玉棠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心滿意足地回房補眠去了。
這一覺便到了次日清晨,神清氣爽。
緊繃了小半月的學子們得以解放一二刻,紛紛湧到鋪子裡搶買梅老最新出的同款,一時間熱鬧得緊,小工們忙得暈頭轉向的,連歇息的時間都沒有。
餘晚桃也在鋪裡幫忙,來結賬的客人排了好幾位,她算盤打得噼啪響,專心緻志地算着賬目,連擡頭的機會都沒有。
誰知啪地一下,就有人往她跟前拍了一支簪,惡聲惡氣道:“我要退錢!”
餘晚桃把手上這筆賬算好,讓後面排隊的客人到旁邊去結賬,拿起那根簪子粗略看了兩眼,這才擡頭去看對方。
一位細眼粗眉,面色不善的褐衣婦人。
她勾起嘴角,溫聲道:“這位夫人,您這根簪子并非是從我們鋪子裡賣出去的。”
“這怎麼可能!”,褐衣婦人一聽便急了,手反複用力拍打着櫃台,大聲嚷道:“這是我生了兒子,我婆婆專門買來獎勵我的,從你們華紗絨花鋪這花了二百文買的曲式珍珠簪,誰知道戴了沒兩次上面的珍珠就掉了,而且還掉色!”
“你們鋪子裡賣的甚麼破簪子,哪裡值二百文了。”
褐衣婦人胸膛劇烈起伏,怒氣沖沖地瞪着餘晚桃,全然不顧鋪子裡其他的客人,更甚至意圖讓鋪子裡的人都聽到她的話,好教認認這鋪裡賣的破爛貨。
“晚桃姐姐……”,窈兒一臉擔心地靠過來。
餘晚桃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轉身去貨架上取了一支曲式珍珠簪來,耐心與那婦人解釋道:“夫人您莫要着急,我也知花了二百文買的簪子才戴幾次就壞了确認惱人,您生氣也是應該的。”
“但這确實不是從我們這賣出的,您瞧我們店裡簪子的手藝和您拿過來的這根簪子,是大相徑庭的。”
餘晚桃把兩支簪子拆開給她比對,“我們鋪子裡所有飾品都是用我家裡祖傳的絨花手藝制作,隻取細銅絲固定,珍珠也是拿蠶絲仔細串并的。您拿過來的這支顯然是用米糊糊簡單沾的,動作稍微大些就掉了。”
“再說到珍珠,我的貨源都是從白沙鎮直購的珍珠蚌,一應支出賬冊都有,不可能作假,再說了這款曲式珍珠簪也賣出去不少了,若有問題,早就該旁人找上門來了。”
餘晚桃這一番話有理有據,條理清晰,聽得那褐衣婦人臉一陣青一陣白,她仍是重複着那句話:“這是我生了兒子,我婆婆專門買來獎勵我的。”
餘晚桃眸子微眯,溫聲道:“許是您婆婆被外面的小販騙了?或者是……”
她對那褐衣婦人輕輕笑了下。
褐衣婦人終于反應過來,肩膀陡然塌了下來,一把抓着那根拿米糊糊沾的假珍珠簪,臊紅着臉沖出了鋪子。
“不好意思,讓這些個小事擾到各位興緻。”,餘晚桃擡高音量,爽快地對鋪子裡的客人告了歉,抻抻腰繼續撥算盤。
有相熟的夫人們來結賬時,一臉八卦地跟她聊天,“剛才那婦人一準是被她婆婆诓騙了,怕不是在外面花幾個銅子買的破爛貨回去應付她,這樣的婆婆真教人寒心。”
“就是,我家姑娘就是賴家裡吃喝一輩子,都不會讓嫁去那樣的門戶,白受人磋磨。”,另一位夫人義憤填膺地接話。
有識得那褐衣婦的人,也擠到了櫃台來,一臉嫌棄地說:“剛才那是矮巷裡的浣衣娘子吧,她婆婆是出了名的難伺候,又摳門又愛貪便宜,哎喲喂五年生了四個女娃,那男娃今年才剛下地不久,我瞅着她都還沒出月子呢,就被她婆婆趕了去上工。”
就這樣的婆婆,怎麼可能舍得花二百文去買一支珍珠簪給兒媳婦。
吃到瓜的餘晚桃算盤也不打了,她睜着眼睛好奇追問:“那她男人不管嗎?”
“她男人?那就是個爛酒蒙子,隻管搖着□□二兩肉去播種,其他的一概不管。”
“能播種也不錯啊,人家起碼能生,我家男人可是昨日黃花咯,那玩意真是白長了,連我都伺候不起來,還想着去納妾,啧。”
“男人不就這點德行。”
婦人們說得直白,教邊上好幾個偷聽的姑娘霎時紅了臉,推推搡搡地走開了,生怕被熟人瞧見。
餘晚桃也是聽得腦袋一激靈,低頭快速眨了幾下眼睛,面上有些熱。
不得不說,古代人真奔放啊。
“咳咳——”,一道清越溫潤的咳嗽聲被刻意加重了語氣,随之而來的是君子一般文雅含蓄的書生郎。
崔玉棠一來,圍在櫃台前蛐蛐的夫人們就散了,說說笑笑的,神情自然得好似方才在講葷話的不是她們一般。
唯有餘晚桃,迎着書生調侃的目光,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問他:“可休息好了?”
崔玉棠忍着笑,點頭應:“休息好了,方才你們在聊什麼?”
這書生,愈發壞了,明明聽見了還故意問。
餘晚桃哼了一聲:“既然休息好了,那便換你來吧,我去後頭歇歇。”
說完,她逃似的鑽出了櫃台,往後院去。
好端端的,開甚黃腔啊,真教人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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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試開榜當天,遊子澗和劉郯過來喊人一道去看榜,崔玉棠還穿着粗布短打在院子裡修繕圍牆,充分顯示了什麼叫松弛感。
劉郯瞪着眼睛道:“崔兄,你真乃神人也。”
崔玉棠站在翹腳凳上,扭頭掃了他一眼,“何以見得?”
“你無所不能啊!”,劉郯誇張道:“不止書讀得好,還會做飯,會泥工活,平時射藝課百發百中,可謂能文能武。”
“行啊劉郯,這就開始恭維上崔童生了。”,遊子澗給了他胸口一拳,不着調地開着玩笑,随即打開折扇搖了兩下,說道,“再磨蹭下去等會榜前該沒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