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她有很多想要說。
但是沉默了一會兒,伊塔還是拎着書包,轉身奔去了速寫課的教室——喂!要遲到了啊啊啊!
速寫課老師是一個很年輕的男教授,叫布朗尼。他的長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穿着灰色的風衣,很有一種文藝的感覺。當伊塔偷摸着從後門溜進來的時候,他正在講課:“……我一直想要強調的,就是整體感,無論是人物還是風景,你想要強調的,最突出的那一點結構是什麼……”
溜到前排裡,伊塔找了個畫闆,扯了個椅子,放下書包掏出了筆,對着空白的紙發起呆來。
這些所謂的課程,其實都隻是笑話。最重要的一切都被帕裡斯通隐藏起來了,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明明是變相的軟禁,卻不得不對着他們硬生生表演出乖巧聽話的樣子。
對着伊爾迷·揍敵客。
還有幻影旅團,庫洛洛·魯西魯這個大變态,她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麼,莫名其妙的很。
伊塔煩惱的抓了抓頭發。
“……仍然,這節課是自由速寫,你們可以從圖片裡,記憶裡随便選取畫面,人物風景都可以……”高高瘦瘦的布朗尼教授走過一塊塊畫闆,像是海洋裡的桅杆,“去感受你想要留下的那個瞬間,那個‘靈光一閃’,隻要是觸動你們的,什麼都可以……”
忽然,畫室裡微微騷動起來,伊塔的位置比較靠前,她身邊的同學們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都跟着四周人的頻頻回頭,一個個的表情忽然都有了不同的變化。
嗯?
為什麼那些女生都這麼興奮,男生看起來卻不那麼愉快……
放下手裡的筆,伊塔也湊熱鬧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個同樣遲到的人從後門走了進來——和偷偷摸摸的她不一樣,這個男人走得那叫一個坦然無比,甚至還對着正在講課布朗尼教授輕輕點了點頭。
……這是個什麼東西啊!
憔悴的伊塔差點就把手裡的鉛筆掰斷了。
庫洛洛·魯西魯。
通緝犯,強盜頭子,殺人不眨眼的社會渣滓。
穿着他在咖啡館的那一身休閑的學生裝,手裡拿着那本舊書,黑發碎碎地落在額前,非常自然地走在這個滿是普通學生的畫室裡,那一瞬間……竟然沒有絲毫違和感。
“庫洛斯,”布朗尼教授卻友好地笑起來,“你倒是很久沒來過了呢,”他的語氣裡沒有責怪和嘲諷,而是單純的驚訝,“我以為你會更喜歡那些表現主義和印象派的風格,畢竟你收藏的大部分都是這方面的畫作。”
庫洛洛禮貌地笑了笑,顯出一點腼腆的秀氣。
似乎因為在人多的環境感覺拘束,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接着就垂下了眼睛,并沒有回話。
很青澀的樣子……青澀你個大頭鬼啊!
伊塔直接驚呆了。
但是布朗尼教授卻立刻相信了他的僞裝,意識到青年的腼腆,教授對他笑得更友好了,“好的,先找個位置把,不用感覺拘束,我猜大家都很歡迎你的。”
庫洛洛小小地彎了彎嘴角,好看極了。
除了伊塔,大家真的都很歡迎。
這裡的畫闆和座椅并不一一對應,而是散亂地擺着,庫洛洛·魯西魯從角落裡提起一個椅子,從最後面慢慢提到前排。一路上,他對着需要為他讓路而移動畫闆和椅子的人一一輕聲道謝。
一直到,他走到伊塔所在的那一排。
伊塔身邊的女同學有點臉紅,不敢看他,但是庫洛洛對她禮貌地詢問:“你好,麻煩可以讓一下麼?”
“诶,好的好的——”
女同學迅速站起來,給他讓出了寬敞的通路。伊塔本來就在最裡面的位置,但是庫洛洛就自顧自地闖了進來,逼迫着伊塔又向裡移了一個畫闆。
還隔開了她和周圍的同學。
直到庫洛洛坐下,四周羨豔熱烈的目光才遺憾地消失了。
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幸運的伊塔拿起筆,一言不發地開始畫畫。
把厚重的書放在旁邊空置的椅子上,庫洛洛整理着畫紙,聲音很輕微,但是一舉一動都透着從容不迫,和他表面的青澀一點也不同。
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他僞裝的是多麼漫不經心,近乎傲慢。
可惜人們從不會注意這麼多。
整好了紙,他看着空白的畫面,仍然很從容地輕聲開口:“伊塔同學,”坐在一邊的伊塔心頭一緊,手中筆的力道重了些,但是幸運的是,庫洛洛并沒有說出反人類的言論,而是和好學生一樣問起了課堂任務,“請問,布朗尼教授有布置畫什麼嗎?”
開勾勒起記憶裡的“泰希斯”号輪船的輪廓,伊塔一點點在紙上尋找着各個客艙和窗口的精确位置,決定忽視這隻大型蜘蛛。
庫洛洛·魯西魯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他許久沒有等到回應,微微偏過臉來,平靜地看着她。
倒是庫洛洛另一邊的女生忍不住了,小聲說:“那個……教授說,畫什麼都行,風景和任務都可以的……這節課就是自由速寫……”
庫洛洛轉過頭,黑色眼眸注視着那個女生,直到她臉紅了,垂下了眼睛,他才點點頭,溫和地笑着:“謝謝。”
“不……不用客氣……”
接着,似乎真的隻是來上課的普通學生一員,蜘蛛頭子拿起了筆,一臉認真地作起了畫。
一時間,教室裡隻有沙沙的落筆聲。
伊塔一向很喜歡這種聲音,筆尖——尤其是鉛筆,在紙上劃出的那種摩擦聲,溫吞,細軟,尖尖的但是又不刺耳,有節奏的時候幾乎像是現代詩。
但是,這次的,流暢的落筆聲從庫洛洛的方向傳來,卻給她一種心悸感。
像是磨刀聲。
開玩笑,幻影旅團團長在她的旁邊畫畫诶!
……而且貧苦垃圾堆出身的團長,真的會畫畫嗎?
說不好奇是假的,但是伊塔能控制自己的好奇,事實上,在獵人世界裡,如果連好奇心都敢肆無忌憚地滿足,這個人一般離死也不遠了。
“诶……”是那個女孩的聲音,她驚訝地,卻很羨慕地說,“細節好精确呀。”
“謝謝。”
庫洛洛·魯西魯似乎笑了一下,回應道。
他的有禮和溫柔,給了女孩一點勇氣,于是她的語氣明顯放開了一點,帶着這個年紀的女生特有的清甜:“你是從記憶裡畫的嗎?”
“是,”庫洛洛的落筆聲沙沙的,平靜和緩,語氣很平易近人,“是記憶裡的一個畫面。”
女孩笑起來:“真的,好精确啊。”
庫洛洛沒有回答。
女孩局促地沉默了一下,忽然又挑起了話題:“诶,這裡的光影處理的好真實啊……天哪,簡直不敢相信,你真的是憑記憶畫的麼——”
“記得比較清晰而已,”庫洛洛說,“一直如此。”
“超憶症?”
“不,并沒有那麼厲害,而且那是一種病症……太多的無用記憶根本就是負擔,并不算好事。”
“哦……那麼你是不是有記憶宮殿啊?”
庫洛洛的筆停頓了一下,他的語氣更柔和了:“嗯,有的。”
“诶,等等——真的?”因為出乎意料之外,女孩後面的聲音稍微大了一些,于是庫洛洛立刻舉起一根手指抵住了下唇,對她彎了彎嘴角,示意放輕聲音。
女孩臉瞬間就燒了起來。
庫洛洛·魯西魯這樣似笑非笑的時候,其實是最好看的。他的眼睛很大也很深,鼻梁高挺,不笑的時候,線條不算柔和。但是他微笑的時候,永夜一樣的黑眸就溫柔起來。
似乎是聖天使,但是又與黑暗完美地融為一體。
女孩垂下頭,輕輕咳嗽一聲。
“隻是一種記憶方法,”庫洛洛非常體貼地解釋了起來,順帶着緩解了女孩的尴尬,“任何人都可以掌握的,并不算什麼特殊的東西。”
伊塔在旁邊默默地畫着畫,一時間不敢确定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頭子到底有沒有作案迹象。不過聽起來他們相處的還可以……應該不用擔心吧?
何況,很多事情,也不是她擔心就能改變的。
庫洛洛·魯西魯是個變态,瘋不瘋兩說,變态是一定的。他沒有基本的道德觀念,但是最諷刺的是,他明明比誰都清楚人性的道德底線,卻絲毫不在乎。
如果他想殺誰,伊塔阻止不了,也不會去阻止。
中途的課間,女孩出去了,這片角落隻剩了庫洛洛和伊塔。其實伊塔也想趁這個機會跑出去,但是蜘蛛頭子選的位置非常聰明,如果她想溜,必須需要他的讓路。
但她敢讓庫洛洛·魯西魯讓路麼?
不敢。
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吧,人精!
伊塔在心裡深深地歎氣,下筆又用力了一點,她畫的是記憶裡的那艘失事的輪船,當她還在上帝視角的時候所看見的場景。不過她并沒有什麼記憶宮殿,很多地方都記不清晰,所以隻能随便地帶過去。
忽然,身邊的庫洛洛笑了一聲。
伊塔瞬間停住了筆。
“好玩麼?”
他的落筆聲仍然平緩,規整到像是一首格律詩,而不是随性的現代體。在這種溫吞的背景聲裡,庫洛洛的語氣仿佛開了刃的刀,把原本安甯的氣氛硬生生地劃出了血漬。
伊塔沉默了一會:“……你什麼意思?”
“聽着我和那個女孩的談話,”他歪着臉,仔細地端詳自己的畫作,“好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