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拉拉推開教堂的窗戶,借着一點灰蒙蒙的月光,無聲地跌倒在了一排排長椅之上。血從她手指間一滴滴瀝下,落地有聲——立刻,瓦拉拉把裙擺掀起,讓血滴在衣服裡——她不敢發出任何一點聲響。
教堂窗外的陰影似乎在晃動。
瓦拉拉的手指捏緊了。
是風嗎?是晚風在吹着窗戶嗎?還是他來了?
失誤了。
她應該在進來的時候把窗戶合上的,不然不至于如此疑神疑鬼——但她沒有辦法不緊張,伊爾迷·揍敵客無處不在,他比晚風還要輕,比陰影還要無聲。過去的幾天宛如一場醒不來的噩夢,她被他一次次抓住,又被放走,身上的傷口在不停地積累,意志也幾近崩潰。
瓦拉拉知道伊爾迷·揍敵客想要什麼。
自從W死後,其他蜂巢的成員就自動撤退了,她是唯一流落在外的雄蜂,他盯住了她,一定是想要她将他帶去蜂巢的核心——無論她照不照做,都會被他緩慢地殺掉。
瓦拉拉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殘忍的刑訊手段。
伊爾迷·揍敵客從不和她說話,他隻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切下她的一塊肢體,再讓她離開。
這樣可怖的折磨已經發生了整整五次。瓦拉拉失去了左手的四根手指和一隻耳朵,來不及清洗的血在她的右耳道中結痂,那動靜細微卻折磨,讓她在夜裡一次又一次滿心驚懼地向右扭頭。
我遲早會瘋的。
瓦拉拉很清楚。
伊爾迷·揍敵客從一開始就想讓她瘋掉,因為瘋子知道往最安全的地方跑。
窗戶的縫隙似乎被風吹得更大了。瓦拉拉嘴裡的空氣變得越發冰冷,她注視着那一線黑暗,在那一刻看到了絕望的場景……她确信自己聽到了他,她聽見伊爾迷·揍敵客衣料的摩擦聲出現在她身側的陰影裡,他的手指在月光下慘白如雪,從她的口袋裡抽出了一枚刀片——那是她自己的武器——然後輕巧地切下了她僅剩的左耳。
讓人想要尖叫的疼痛。
回神後,瓦拉拉才發現這是幻覺。
啊……我要瘋了麼?
母親,是我要瘋了麼?
如果我注定無法再陪您走下去,或許在這裡自殺也不錯,雖然您曾要求我們無論何時都努力活下來……但這實在是太難了,太難了。瓦拉拉的手指松開,她的血開始滴落在教堂的地闆上,想好死亡這條出路之後,她忽然渾身輕松。
再沒人能折磨她了。
瓦拉拉微笑着,她擡起頭,看向了教堂盡頭的聖母雕像。聖母目光低垂,月光讓它的神情鮮活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要為她而落淚——“别哭,”瓦拉拉的聲音纖細,仿佛沉浸在夢中,“……請您擁抱我吧,母親。”
聖母卻笑了。
夢境倏忽破碎,瓦拉拉一個顫抖,向右看去——不是聖母在笑,這是一個男人的笑聲。月光照亮了一排又一排的長椅,如同水銀鋪落,一個黑色的人影坐在長椅上,隔斷了一切如露如霧的寒冷月色。
“聖母從不曾為你而落淚,”他輕聲說,“她哭泣,隻是因為鑄造她的人們希望她如此。”
瓦拉拉後背上的汗毛開始開始一層一層地豎起。
他一直在這裡嗎?……真是可怕的“絕”。
她完全沒有發現。
“我一直覺得宗教是人們自戀心理的投射,他們覺得聖母是悲憫的,就将它雕刻成垂淚的姿态,但這從頭到尾都隻是人的臆想罷了,”男人合上了手裡的書,封皮上燙金十字架在夜裡也閃着細細的光,“一場宏大的表演,一次集體的心理安慰幻覺。”
晚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動了男人額前的黑色碎發,在清晰的月光下,瓦拉拉瞧見了逆十字的紋路。
她認得這個标志。
幻影旅團團長,庫洛洛·魯西魯。
她同樣察覺出了他話語裡的深意,知道他在隐喻什麼,但瓦拉拉并不動搖。她了解“母親”的理想,并願意為之犧牲,從加入蜂巢的那一天開始,直至死亡,
“如果你想要買情報的話,很抱歉,”瓦拉拉細聲細氣地開口,“蜂巢最近不營業。”
“我知道,”黑發的男人很有禮貌,“沒關系,我暫時也不需要情報。”
瓦拉拉不再說話了。
“有人在追你,是嗎?”男人的聲音幾乎是溫柔的:“真不幸,他或許是我見過的最執着的人,被他盯上一定很折磨。說起來,這是第幾次了呢?我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下一次是第六次。”瓦拉拉說。
幻影旅團團長卻怔了一下,然後笑了:“啊,這樣麼?”他自言自語一般,“如果她也數過,大概和你差不多。”
瓦拉拉撕下裙邊,系住了還在流血的手指。她稍微放下了戒心,既然幻影旅團的團長在這裡,伊爾迷·揍敵客就不太可能會追過來,蜘蛛們都有清掃周邊捕獵者的習慣吧?她這樣想着,把殘缺的左手伸到了眼前,盡管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手是什麼樣子了,看到的時候還是很難過——從右到左,她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全都被切下來了,光秃秃的,如同四個從中間截斷的腥紅色木樁。
“很幹淨的傷口,隻是切下得太久,已經不可挽回了。”黑發男人說。
“是的。”瓦拉拉低落地回應。
雖然意外遇見了幻影旅團的團長,但瓦拉拉并不準備改變原有的計劃。她開始收拾自己,把頭發别到耳朵後面,再用漂亮的小蜜蜂發卡卡住——這是她自己從垃圾堆裡撿到的,撿到的那天專門拿去給母親看過,母親還誇了這個用塑料做成的肥胖小蜜蜂,說很可愛。瓦拉拉想起那天,幾乎要露出一個微笑。
她擠了擠裙擺上的血,又把布料捋平。她很喜歡這個藍色的裙子,這讓她想起天空和雲,可惜沾了太多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很快,瓦拉拉就把自己收拾好了。因為不習慣殘疾的左手,稍微浪費了一些時間。
她撐起自己,坐到了長椅上,正面對着純白色的聖母雕像,從兜裡掏出了最後一個刀片。
從頭到尾,黑發男人隻是靜默地注視着她。
這讓瓦拉拉很感激。
她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他在,她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伊爾迷·揍敵客希望她瘋掉,卻不希望她死掉。在格外輕松的心情下,她認真地向他道謝:“謝謝你。”
幻影旅團團長笑了笑,她看到他的手指在輕柔地摩挲着書皮上的燙金十字架。
“介意和我做一筆小小的交易嗎,母蜂?”
他問。
瓦拉拉纖細的聲音像是漂浮着:“我說過啦,很抱歉,蜂巢已經不營業了。”
“但它并不發生在此刻,”黑發男人巧妙地繞開了規則,“這是一筆在未來才會交割的交易,想必到了那個時候,蜂巢已經重新迎客了。”
咦,好狡猾的男人。
瓦拉拉眨了眨眼睛。
“你想知道什麼?”
“很簡單。當蜂巢和彌賽亞的交易結束的時候,請告訴我那一刻她的位置。”
“那你用什麼交換呢?”
幻影旅團的團長似乎思考了一會兒。
“其實我可以猜出她現在在哪裡,”他微笑着,“既然如此,就不難得出您想要的是什麼……很貪婪呢,但我不介意幫助您,畢竟貪婪是流星街人的本質,不是嗎?”
瓦拉拉聽到母親在她的腦海裡深深地歎息——她不知道母親在為什麼而歎息,是為了彌賽亞嗎?還是為了她?
【好的。】母蜂說。
“好的。”瓦拉拉說。
那一刻,她希望母親能停留幾秒,能告訴她:【你很勇敢,瓦拉拉】,但她并不勇敢,雖然死亡是無可奈何下的最優解,但它同樣是軟弱的逃避……可惜,直到最後母親也沒有誇贊她。
瓦拉拉聽到黑發男人從長椅上站起的聲音,他應該要離開了,很快,這個荒涼的教堂裡就會隻剩下她的屍體。月光斜着照在她的身體上,就像水,是溫暖的羊水。瓦拉拉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縮起了脊背,她在一點點變回胎兒的姿态,如同在挽留一個從未出生過的夢。
面對着純白的聖母,她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
等伊爾迷·揍敵客繞開那些忽然拔地而起的迷宮似的建築物進入小教堂時,瓦拉拉的屍體已經冷掉很久了。
甜膩的血腥味充滿了整個教堂。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其實伊爾迷·揍敵客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些什麼,他的思維仿佛浸沒在了渾濁的冷水裡,這對他而言并不尋常——但他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走向女孩的屍體,從她的兜裡掏出一枚刀片,切開了她的額骨。
“……哈。”
果然如此。
她的大腦皮層有一部分被燒焦了。
這幾天的折磨中,伊爾迷·揍敵客一直在思考為什麼這個女孩還沒有瘋掉,這并不符合她的性格畫像。同為操作系,他很快就意識到應該是母蜂對她的大腦進行了一些小小的改造——嗯,這就說得通了,普通人不可能有如此堅韌的精神,即使是流星街人也不行。
真是有意思。
伊爾迷·揍敵客松開手,看着女孩的頭顱重重地磕在前方的長椅上。因為沒有了額骨的保護,白花花的腦漿流了一地。
所以母蜂的能力是什麼呢?
他幾乎是愉快地想,應該是某種生物電,抓住獵物之後就開始潛移默化地誘變對方的大腦結構,怪不得這群人可以在腦内交流——所以,為了得到如此可怕的能力,“母蜂”究竟付出了多少?
這個答案讓伊爾迷·揍敵客很高興,他露出了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容。
但很快,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面無表情地站在冷掉的屍體旁邊發了一會兒呆,伊爾迷·揍敵客忽然開口說起話來,聲音輕不可聞:“……快了,”不知道在和誰交談,或者隻是自言自語,“快了。”
“我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冰冷的教堂裡,除了他一句又一句破碎的低語,就隻剩了血和腦漿在地上緩慢流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