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好了嗎?”背對着舞台的燈光,四長老輕聲問。
他騰出一隻手來,把一縷碎發别到了她耳後,伊塔點點頭。她從沒拒絕過他,這大概就是四長老親吻她的原因吧?一個溫順的,柔軟的,怯弱的寵物,誰會不喜歡呢?
“真乖,我的紫羅蘭。”
紫發男人吻完了,卻不肯離開,他的嘴唇在她的額頭上方流連,“今天的表演是最後一次,我保證。”
紫發女孩的臉被舞台清透的燈光照亮,那光有水波的質感,淺得不真實,女孩也漂浮如同水中的幻影,她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雖然隻有短短一瞬。
“我知道。”伊塔回答。
踏出基地大約一小時後,她操控着留在牢房裡的影,解開了飛坦的手環。
雖然他受了重傷,但殺光留守的人應該不成問題,伊塔思考着,需要多久呢?再加上追趕過來的時間,被折斷的雙腿能快得過轎車嗎?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了,用手指在起霧的車玻璃上畫了個大大的叉号。
“這是在畫什麼?”四長老擡頭看了看。
“結局。”
“……結局?”四長老挑起眉,“什麼的結局?”
“一個壞掉的電子遊戲。”
伊塔瞧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色,心不在焉地說着,“是剛才看的一本漫畫書啦,主角打赢過許許多多的遊戲,但有一個,他永遠也沒能通關。”
窗玻璃上的叉号開始歪歪扭扭地向下滲水,一滴又一滴,像是淚水,或者細細的無聲的血。
“為什麼呢?”
“因為那個遊戲從一開始就不是用來赢的。”
四長老托起腮,紫色卷發從肩上垂下,他問:“不是用來赢的遊戲?真奇怪,這也算遊戲嗎?如果既沒有輸家也沒有赢家,那該如何界定‘通關’呢?”
“是啊,”伊塔抹掉流下的水珠,“所以說,隻是一個壞掉的電子遊戲啦。”
“薇薇?”
有人在喚她。
伊塔從短暫的回憶中回神:“……嗯?”
“該上去了。”四長老溫柔地說,擡起下巴,示意她走上那空曠的舞台。
上一次上台是為了展示新的以撒的降臨,即她可以同化黑靈;而這一次則更進一步,她要把“黑靈”化為念力,并且從身上剝離出來,展示給他們看。
——因為她是祭品,祭品要有“奉獻自我”的自覺。
以撒從來都是祭品,是為上帝獻上的燔祭,他的血肉會被吞吃殆盡,換取一群蛆蟲的狂歡。
伊塔踩着台階走了上去。
明亮的燈光從頭上傾瀉而下,台上和台下被分割為兩個世界。台下的一切都模糊淡去了,隻有台上的時間在慢慢拉長。
仿佛回到了斯德納爾聖學院的話劇舞台,伊塔深吸了一口氣。
她聞到了斯德納爾的平原的味道,遠處的山林,夜裡的霧,地下室的潮濕悶氣,發酵的死血,約書亞·莫羅一擡頭,深藍色的眼睛微微彎起,鴉羽似的黑發上似乎有巧克力和棒棒糖的甜味。
“晚上好,伊塔。”他說。
“晚上好,以撒。”伊塔也說。
舞台上,紫發女孩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她把話筒擺正,輕輕拍了拍,“嗡”的一聲,沙沙地蓋過整個大廳的談話聲,人們漸漸安靜下來。
“晚上好,女士們,先生們,感謝你們的到來。”
女孩微笑着說。
她深綠色的眼睛沒有落點,隻是筆直地望着前方,聚光燈的粼粼水波在她的眼底流淌,“這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它的榮光來源于你們,也終将歸于你們。”
無人注意的黑暗角落裡,伊爾迷·揍敵客松開了手裡的屍體,仰起頭,凝視着舞台上遙遠的燈光,許久,長長的睫毛輕顫着垂了下來。他擡手,開始一根一根地拔出臉上的釘子。
“這些狂暴的歡愉,終将以狂暴為結局。”
“我是這場盛宴的尾聲。”
“我是……複仇之神。”
……
基地到第七區是一段漫長的路,在車上,伊塔早已構想過無數遍這場複仇的全部細節。
【首先,把無關的侍者拉出去。】
【其次,堵上所有逃生的路。】
無盡的黑暗從站在舞台上的女孩身後蔓延而出——那是活的,活的黑色怪物,它們如血管交錯,沿着陰影向遠處飛快地爬動,扭曲着攀滿了三面蒼白的牆。
“……影!是以撒的影!”有人驚懼地喊出聲。
他曾親眼見過長老團的浩劫,那是一場血腥的噩夢。
如今,噩夢重現了。
他跨過倒在地下的女伴,向着不遠處的甬道沖去。女人身上纏上了影,已經無藥可救。
那甬道的門是閉合的,但門縫裡透着細細的光。他用念轟開沿路的所有障礙,一刻都未曾停頓,手指幾乎要碰到門了——太好了,一步之遙,隻有一步之遙!
就在此刻,門縫裡的細光忽然消失了。
男人的眼睛因為恐懼而猛然睜大。
是影,影從門縫裡湧了出來,帶着活生生的燒灼的痛苦,溫柔地包裹住了他。他慘叫,哭嚎,仿佛剛出生嬰兒,要從黑暗的羊水中回歸死亡。
【第三,立刻進入裡世界。】
伊塔坐在寂靜的舞台邊緣,小腿搭在外面,輕輕晃動。
雖然她自覺進入得夠快了,大廳還是亂了,畢竟是流星街人。地上滿是碎玻璃碴,閃着孤獨的銀光,凳子翻倒了一片,酒液順着桌子一滴一滴落下。
滴答。
一起落下的還有她的鼻血。
她的大腦因為缺氧而劇痛,内髒正在被擠壓,每一次呼吸都要費盡力氣。自從吃了地牢裡的黑靈,影變大了一倍不止,消耗起她的生命也快得很,不到五分鐘就得更新一次身體。
五分鐘,應該夠了。
伊塔抹掉臉上的血,閉上眼睛。
“影”有一個奇異的特性。
它可以穿梭于兩層世界之間,裡世界和現實世界,這是上次救下以撒時發現的——換句話說,即使她本人呆在裡世界,它也完全可以獨立存活于現實世界中。
而且,她可以依靠“觸覺”來操控它的行為。
和往外逃跑的人潮不同,索恩瞬間就跳上了舞台。
“約書亞!”他張開沒有雙唇的嘴,慘白的牙齒閃着可怖的光,“約書亞·莫羅!我就知道你沒有死!哈,哈哈哈,他們都說你死了,可笑!你怎麼可能會死!你怎麼會死!我一直在等着今天——”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舞台上沒有活人,隻剩一具女孩的屍體。
即使下面紛亂如麻,他也能聽出台上隻有他一人的呼吸聲。索恩用手抓住女孩的頭,把她從地上提起來,發現影居然是從她身上溢出的——可她明明已經死了!
“……什麼……”
幾縷細細的影碰到了他的手指,仿佛某種活的生命體,立刻就有龐大的黑色觸手從天花闆垂下,試圖吞掉他。
索恩幾步後跳,不忘把女孩的頭捏爆,腦漿和血染髒了他的胳膊。他把無頭的屍體往外一扔,但是影還在,它們追得如此之快,所過之處爆開獵獵的風聲。
一種恐懼忽然攫住了他的心髒。
“約書亞!”他嘶聲大喊,“約書亞,你在哪?出來!你絕對沒死,我知道的,我還沒殺了你,你怎麼能死?你怎麼能?……”
影追上了他。
他的拳頭揮出去,卻使不出力,疼痛感從指尖傳入。影在吞吃他,但索恩不理不顧,他開始一拳一拳地砸舞台的地闆,牆面,擴音器,砸碎一切能看見的東西,試圖找到某個已經不存在的人。
“約書亞·莫羅!”
他的嗓音在發抖,帶着恨意和空泛的茫然,“……約書亞!你出來!”
沒有,哪裡都沒有。
索恩倒在了黑色的液體裡。
“……我知道你在,”他破碎的臉露了出來,齒間吐出詛咒的誓言,“懦夫!你居然不敢出來!你個懦夫!我在地獄等——”
洶湧而來的黑色液體淹沒了舞台的空地,淹沒了被他砸碎的木闆,淹沒了天花闆上稀薄銀白的光線,也淹沒了這個他仇恨的世界。
【第四,殺了四長老,避免他發動能力。】
伊塔失敗了。
她沒能找到四長老。
她明明記得他站在舞台北側的幕簾下,她在扔掉話筒前還對上了他驟然收縮的淺灰色眼睛——可現在,舞台的北側空蕩蕩,四長老已然不見蹤影。
跳下舞台,伊塔踩過裡世界的一地狼藉,從這頭走到那頭,讓影填滿整個大廳。可是沒有,她隻“碰”到了零碎的屍塊,到處都沒有活人了。
怎麼可能?
伊塔的心漏了一拍,後背浮出冷汗。
她本以為自己足夠謹慎了,隻追求一擊必殺,不給四長老留任何反應的餘地。她甚至沒和他多廢話,沒告訴他自己被當成小寵物的惡心感,反正他活着時也聽不懂,對屍體說也一樣的——
可他究竟去哪了?
該死,隻能回現實世界找他了嗎?
伊塔咬住了牙。
不到最後一步,她不想離開裡世界。
因為和這群流星街人相比,她的體術太差了,萬一被誰削去了腦袋就得死個整整二十分鐘,這段時間都夠四長老從西大陸逃到東大陸了。
忽地,肺部疼痛地收縮,伊塔一口氣沒上來,跪倒在滿地的玻璃碴子中。
她捂住嘴,血從指縫間淋淋滴下,眼前一團團發黑。
……不行,五分鐘快到了,她耗不起了。
世界一轉。
膝下忽然出現了流動的血,伊塔跪在滿地的屍體裡,擡起頭。
如果人世間有地獄,大概就是如此。
黑暗中的殘軀、斷肢、和燒焦的皮肉都保持着安靜,那些滾落的眼球卻在怨恨地瞪視,張大的嘴也在無聲尖叫。伊塔慢慢地站直脊背,她不去回應那些目光,也無愧于那些質問——這是她創造的地獄,但圍在桌前的人早已是魔鬼了。
她擡腳,踢開身側焦黑的人頭,開口:“出來吧,弗洛倫斯。”
無人回應。
伊塔忍不住笑了。
她從大廳的後側往回走,一邊走一邊高聲說話,來回回蕩的嗓音居然有些孤單,孤單得像是斯德納爾平原上一陣陣的風聲。
“我本想直接殺了你的,因為這樣最安全。真是抱歉,我和你不一樣 ,我沒有那麼強的傾訴欲。不過現在一想,你沒死也算是件好事,有些話果然還是說出來才會圓滿,才能變成一個有始有終的故事,就像玩具屋裡你送我的那一堆堆漫畫……你沒看過它們吧?當然了,你肯定沒看過,你并不在意我,就像你不在意我身邊的一切。”
“沒有什麼‘壞掉的電子遊戲’,沒有搭不出的積木城堡,也沒有花園。”
伊塔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擡起頭。
大廳高處有一塊通風管道的閥門,鐵質的,很窄,但隻要把關節都卸下來,即使是成年男人也可以塞進去。
“謊言、謊言,還是謊言。”
伊塔伸出手,對準那一扇通風閥門:“你應該聽得更仔細些的,可惜,你從來沒正眼看過我。”
在四周的影把它淹沒之前,一隻蒼白的手忽然從栅欄的縫隙中探出,攀住了閥門的下沿。
伊塔一怔。
那隻手的動作是輕巧的,愉快的,不緊不慢的,它擰開四角的螺絲,把釘子扔下去,再向外推動欄杆,每一步都透着詭異的優雅,仿佛對應着幽幽的無人能聽見的曲調。
門被它推掉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黑暗的甬道中,一張沒有表情的人臉慢慢浮了上來。
伊塔居然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伊爾迷·揍敵客從他那陰暗的窄道裡漫長地鑽出,渾身的骨節扭動,旋轉,咔咔作響,如同節肢類的昆蟲爬出巢穴。他複原了全身的骨頭,輕呼了口氣,這才向上一升,攀住天花闆,另一隻手開始從通風管道裡向外拖動什麼。
“呲……呲……”——這是人體摩擦金屬管道的動靜。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拖了好久好久,才終于把那人拖出來了。
是四長老。
他四肢的關節都被卸了下來,又被管道的邊沿磨得血痕累累,看起來像個滑稽的紅布條玩偶。
伊爾迷·揍敵客一松手,四長老立刻向下掉落,重重砸在地上,頭上的幾根釘子被這麼一撞,盡數刺入了他的顱骨——雖然弗洛倫斯隻是克制地悶哼了一聲,但伊塔明白,那必然是地獄般的痛楚。
伊爾迷·揍敵客的手段,她再清楚不過。
黑發男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從出來後就一直盯着她,一直。
他的肌肉不再挪動,眼球不再轉動,眼皮也幾乎不眨了。他隻是看着她,長久地,靜默地,仿佛她是個飄忽的幻象,是不可留的夢。
“……塔塔。”
伊爾迷·揍敵客說,呓語似的。
伊塔攥緊了拳頭。
她的後頸上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仿佛正被冰涼的嘴唇親吻。
【那天上的人影墜落下來,要追逐她,直至死亡。】
不,沒有這種事。
沒有人是不可擺脫的,沒有人永遠無所不能。那些恐懼,隻是對自己過于弱小的現實的抗拒,她不再是那個無能為力的被關進賽因斯大學的女孩了,她不會再在夜裡發抖,害怕得像是獨自一人淹沒在深海裡。她要往前走。
往前走一步,伊塔告訴自己,朝他走一步,你不比他弱。
地上橫着一隻燒焦的斷手,她緩慢地跨過去,踩中了一灘酒液,“啪”的一聲——
“啪”。有什麼幻覺裡的泡泡被刺破了。
仿佛從一場長夢裡驚醒,伊爾迷·揍敵客忽地眨了下眼睛——他不常有表情,或許是因為黑漆漆的眼睛太大了,大得擠走了他本就不多的情緒。但這一次,伊塔居然讀出了伊爾迷·揍敵客的喜悅,那喜悅是詭異的,是一個崩壞的電視節目,一個扭曲的笑容,一幀,一幀,在他的臉上斷斷續續地重播。
“原來你在這裡呀,塔塔。”
他說,“過來吧,這麼重要的日子,你應該待在我身邊才對。”
伊塔冷眼看他,沉默着,讓影在牆根下流動。
伊爾迷·揍敵客卻仰起了臉,仿佛冥冥之中得到了什麼肯定,他煞有介事地點起了頭:
“嗯,你說的沒錯,我們要訂婚了。”
他理所當然地說着,手腕一翻,掌心裡已然出現了兩枚戒指。
距離有些遠,伊塔看不太清,隻能瞧見一個是純黑的,一個是銀色的,還鑲嵌了藍綠色的鑽石,反射着細密的冷光。大廳昏暗郁郁,伊爾迷·揍敵客的瞳孔空如深洞,它是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