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昂的額頭析出薄薄一層汗,昏暗的酒館中沒人能看出,隻有他自己明白,不僅是額頭,後背、手心,他的身體承載不了這種恐懼,于是有了冷汗這種具象化的表達。厚重的玻璃杯底撞擊木桌的聲音、人群呐喊助威的聲音、拳頭擊打□□的聲音…它們蜂擁而來,擠壓裡昂周身稀薄的空氣,如果馬修再這樣陰沉不語,恐怕自己會比拳擊台上的弱勢方先進醫院。
今天真是倒黴透了,裡昂心想,試圖轉移對馬修過分的關注,厚實的霧和連綿不斷的小雨讓他不得不在陰冷的被窩中蘇醒…坑窪的街道存積雨水,混着泥,弄髒他的皮鞋和外衣…克裡斯這個麻煩小子又來參加拳賽,還和馬修撞了個整好…馬修,裡昂的思緒又回到馬修身上,他鮮少親自來過問酒館的生意,而是讓亞瑟來負責,尤其是最近,他更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不久前馬修失去了自己的第四個孩子——一個得以降生的、一歲有餘的健康男孩,馬修給他取名為喬伊,可是一場本不算嚴重的風寒奪去了他幼小的生命。裡昂投去一個眼神,馬修的臉龐在搖晃的燈光下并不讓人看的清晰,但隻要是見過他一次的人,他的形象就會深深烙印在那個人心中恐懼的最深處。黑玉般的頭發像茂密森林,被他的園藝師打理的井井有條;眉骨和鼻梁高聳,眼窩深邃;人們都說他有豹子一樣的眼睛,淡藍色包裹中的黑色瞳仁是淬毒的匕首,而裡昂覺得馬修的眼睛裡住着一隻雄鷹,帶鈎的鷹嘴毫無憐憫的刺進敵人皮肉,飛濺的血液和慘痛的哀求是他的交響曲;上唇是漂亮的M形,但兩片唇都很單薄,增添了他陰冷嚴肅的氣質;立體的面部骨骼在臉兩側勾畫出線,仿佛在規定五官的生長範圍。馬修已經45歲,當他眼睛微動,不自覺會帶出皺紋,胡茬也黑白參半。他還不算老,隻是不再年輕。馬修的年齡對他的地位構不成什麼威脅,合身的西服下裹藏着紮實的肌肉,一拳下去能搗碎不知好歹的小子的頭骨,唯一讓他煩心的是他的家庭,或者更具體點,他的妻子麗娜。反複的流産和近四十的年紀讓他們之間再有孩子的希望渺茫,尤其是經曆了喬伊,對他的生育差點要了麗娜的性命,馬修不可能再拿妻子的性命和上帝做賭注去換一個孩子。如今喬伊去世一個多月,馬修漸有柔和的心曆練了悲傷,比金剛石還要堅硬。想到這裡,裡昂隻能暗自祈禱今晚不要有什麼錯亂出現。
“我沒見過那個男孩,他叫什麼名字?”馬修開口,裡昂無暇欣賞他渾厚的男低音,心更懸了幾分。
裡昂當然知道馬修問的是誰。拳擊場是一共兩人,一個是綽号魔王的老牌打手,他站在那裡,城牆般厚實的肩膀和如樹樁紮實的大腿讓無數小子吓破了膽,巨人的體型和兇狠殘暴的出拳讓他遠近聞名;另一個則是讓他頭疼的小子,克裡斯,亂糟糟的金色頭發,皮膚白皙到臉上的痣都十分突顯,水藍色的眼睛,嘴唇粉嫩□□感十足,臉上唯一讓他看上去壯實點的是他高且寬的鼻梁,不過今晚被魔王一拳打斷了,身上肌肉量感也不算足,在魔王面前,他被映襯成了一個小孩。如果把克裡斯扔進哪所學校,他肯定是女生之間的搶手貨;在這裡,挨打是他唯一能得到的。裡昂對克裡斯的情緒很複雜,他出拳毫無章法,完全是本能的自我保護和反擊,看這種人比賽本沒有什麼樂趣;可他像個小瘋子似的不要命,比如現在,克裡斯滿臉是血,他被魔王一下下錘擊肋骨,仍死死抱住魔王不肯撒手,笨拙的想找機會反擊。人們樂意看這種血腥的較量,哪怕是一方的完全碾壓,暴力的場面刺激他們一杯接着一杯豪飲啤酒。克裡斯會不會死在這裡是裡昂擔心之處,他曾向亞瑟詢問過這個問題,亞瑟并沒有阻止克裡斯繼續參加比賽,裡昂視這為默許。馬修會怎麼想?亞瑟會把這種小事報告給馬修嗎?裡昂雙目圓睜,心中咒罵克裡斯趕緊倒下認輸,甚至忽略了馬修的問題。終于克裡斯體力不支倒下,裡昂松了一口氣,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更加緻命的錯誤。
“那個倒下的孩子叫克裡斯,先生。”頂着馬修的目光,裡昂卑微的低頭,聲音顫抖回答道。
“把他送去我那裡,”馬修站起身,系好西服紐扣,投下的陰影是對裡昂無聲的威壓:“我要活的。”
死亡離自己很近,他們兩個之間隔了一面偷工減料的牆,隻要對方輕輕一敲,自己就會土崩瓦解。即使這樣,克裡斯仍不想松手,好像隻要自己還沒倒下,就有機會反擊。一口血哽在他的喉嚨,從後槽牙到鼻腔全是鐵腥味。視線被血糊住,沒什麼所謂,克裡斯環抱着魔王,而他的頭頂隻能蹭到魔王的下巴,拳頭搗着他的肋骨、肚皮,視線被血糊住,沒什麼所謂;他快要沒有力氣了,對手的拳頭還是又快又急,克裡斯拼盡全力想要做出反擊,結果被撂倒在地。塑料和血混雜的臭味不停襲擊他的大腦,這是克裡斯昏迷前感受到的最後一件事。
時至今日,死亡這個選項也沒什麼不妥,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從法律、道德、死神還有那個做堕胎手術的醫生那裡偷來的。克裡斯準備好接受命運的安排,疼痛就是在這個時候把他叫醒的。他渾身都痛,順着感覺伸手摩挲跳動的眉角,手指上有黏糊糊的觸感,但克裡斯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血,他感受到自己纏着繃帶,還聞到了消毒藥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