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要戒酒了,我不希望得肝穿孔。”
我又說:“那是在唐人街,我與故事有關,而故事與權力有關——一切都與權力有關。”
李把一枚籌碼同時押在兩張賭桌上,可能更多,由于那枚籌碼過分珍貴,賭場主人不約而同地予以他超額的寬容,直到他輸。赢家們無法對籌碼做分割,沒辦法說,嘴唇屬于誰,眼睛又屬于誰。每一部分都可心愛的情況下,整體顯現出大于部分疊加的誘惑。嘴唇可以降下吻,眼睛亦能生産淚,身體流水線上還有源源不斷的愛。
一切都與權力有關,這便是權力視域下的賽琳娜。殘忍,但總要有人說出來。淤積在新生組織下潰爛的傷永不能好全,雖然揭開帶來的醫治有限——至今有人給西西裡的美麗傳說粘貼情色的标簽。
我說:“你講出來吧,你講出來吧。”
麥克說:“我殺了他們,我殺了他。”
你瞧,你瞧,放逐我的人是他,永遠不肯予我解脫的人也是他啊。我的病不得好全,他該為我這一生的困與苦贖罪。我懇請你詢問我,他是哪個他?我要回答你,我此生的盼望僅剩回答你這個問題:天地初開後降臨的第一個男人,倒在高樓層一間小屋子的血泊裡的那個男人,照片中、記憶中、夢境中、基因中的男人。我悲哀的源頭,也是世界慘恸的源頭。
我對麥克說:“我希望‘他們’所包含的名字比我想象的少,絕不要比我想象到的多。”
他不講話了。
我念了許多名字,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我在乎的,我不在乎的,我通通念了。
麥克說:“亞瑟不是最好的,雷蒙不是最好的。”
我說:“他們本來就不是最好的。他們隻是死的比較早。”
我又想,倘若我也死的比較早,我飄蕩在他們心底的身影會不會更美麗?因我臉上的骨骼在皮膚下咔咔作響,随着我的心跳一起,摧殘的有力,氣惱我整夜,讓我睡不着覺。我快要毀容了,在心坍落之前,我的臉會先擺出陷坑。
我找不出别的理由了,我的心裡有黃金,不然他們為什麼如此拼命地守藏我?不然為什麼夜夜有人拿着鋤鎬在我的心髒上敲打挖掘?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枕着心跳睡覺,我無能為力。
麥克問我:“你是否恨我?”
我驚訝于他竟然用了“恨”這個詞;但既然他用了,我也沒必要找個别的詞為他做代替。我不應該回紐約,我才發現所有男人都一樣;我應該回紐約,紐約有适配我的醫院,也有治愈我的藥——雖然我從沒想着治好病,雖然我期待我能好。
當年我走了。我因男人莫名的恐懼被驅逐,無依無歸。我尚有身份,我失去身份。我做苦旅,我收回一部分記憶,就心甘情願地丢掉些記憶——那些記憶不能幫助我。
如今我回來。
昨夜我接到一通電話。
他說:“你可以回紐約了;麥克死了。”
我覺得那個男人是詹姆。但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不然我也不會穿一條紅裙子。
不然我也不會昏昏噩噩的下車,轉而去費城。
費城也有唐人街。我應該前往費城。
有個男人和我一起來費城。在火車上他靠近我,某一瞬間我感覺到他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他收回手。
我說:“我旁邊的座位沒人,你可以坐在這裡。”
他離開了,他又回來。他坐了下來。
我說:“我能問問是誰想殺我嗎?”
他說:“那個人暫時收回了指令。”
我說:“你要一直跟着我了,以防那個人改變心意。”
為什麼四月還這樣的冷?我攏了攏風衣,九歲時曾有一個男孩尾随我至我家門口。母親發現了他,但她什麼都沒有問。約翰也像那個男孩一樣尾随着我,帶着他那把黑洞洞的手槍。
我們從火車站離開。
我走過我們人生一半的旅程,我卻又步入費城。我無法說明我是如何步入其中,我當時是那樣睡眼朦胧,竟然抛棄正路,不知何去何從。有人湊上前來問我讨錢,有人徘徊打量着我的手提包,有人餓得皮包骨頭将要發瘋。他們使多少人遭遇災禍,我卻也不敢前行了。我退回站内,那裡有一個人在向我定睛觀望,仿佛在繁華的荒涼中,他等待我已久。
我問他,我終于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我有許多綽号,但你可以叫我約翰。”
我說:“門外有野獸将要害我。”
他說:“那你最好跟随我,雖然我們将走一條險路。”
約翰走至我身邊,牽我之手,帶我聽這城市中的歎息和哀嚎。他招來阿凱隆特河上川流的汽車,駕駛汽車的人年逾古稀,須發花白。更多人從四面八方湧來,我想是因為列車到站,他們也要在此搭車。忽然地震海嘯飓風驚雷,我在車上暈厥,昏然入眠。
等我醒來,約翰以手指給我看。他說:“這裡是費城自由觀景台。現在,讓我們登上那沉沉的世界。”
他走在前,我走在後,我們走進第一層。排隊的人不曾遭遇酷刑,也做長籲短歎。我問:“我也未經洗禮,沒對上帝袒露應有的崇敬,我當留在這裡嗎?倘若我留在這裡,還另有機會離開嗎?”周圍人上前與我攀談,我不能将他們的名字一一列舉。我在他們當中,他們在我當中,我們在電梯指示燈閃爍的光亮下交流理應在此處交流的事。
約翰把我引向另一條路徑,我們從第一層上到第二層。第二層眼見的比第一層要小了,原來這裡是錐形結構。使者坐鎮在此處盤查,凡到此處的人都受它審問。約翰說:“你不必對她多問。”我聽離索的大雁悲鳴,我聽癡男怨女橫流。我聽我自己,迷幻的紫天,轟隆濤浪與加州。遺忘往往是一種恩賜,至今他的愛仍未把我輕抛。我們這一号公路上被夕陽染紅的一雙,我們這啜吻愛人的雙唇的一對。我說:“何必我親自來這裡?愛早已替我們下了地獄。”
醒來我已在第三層。雨下到這一層的觀景台,摻雜着雪,擊穿了玻璃窗戶,正向我們襲來。人群被凄風苦雨折磨至透明,我們踩着這些人行進。那地闆如此厚重,他們的胃與氣管中都塞滿了不能負荷的美食。有雨雪落在他們身上,他們也吞雨雪。我說:“自我醒來,至我昏睡,我的胃壁被滿盈的食物滌蕩開所有褶皺——但這行為來自我靈魂的虧欠。倘若這裡有人與我同樣,他們還須在此受苦嗎?”
我們來到傾斜向上的陡坡,面前正是第四層。這裡不比我曾經的某段處境險惡許多,這裡不必我曾經的某處住所浮華半分。世間的财富卻有定額,從此之手轉移到彼之手,人們為這過程奔命。統籌财富的并非天使,無需我多言,人們都曉得是誰——保護和統治具有相似的模糊性,我們不過是在主義下讨生活的可憐人。我說:“我看到不少熟悉面孔。原來我的驕奢還不足以讓我位列其中。”
穿過第四層,到達黑水流淌的沼澤彼岸,那裡正是第五層。我對這裡的遊者羨慕又恐懼。他們用手擊打皮囊,節拍由此誕生;他們用牙撕咬骨肉,文字随血傾瀉——他們是猖妄與憤怒的創作家,他們是狂躁病症的罹患人。沒入泥濘的人探出頭,他說:“我們在那陽光普照的溫和空氣裡,曾是那麼抑郁寡歡,因為我們把郁怒的煙霧帶到裡面:現在,我們就該在這黑水污泥當中自艾自怨。”我喉嚨裡泛有哀哭,我說:“我既有狂妄,又擔憂郁:我要在此受兩種刑罰。”
我們沒在第六層多做逗留,盡管将我丢去某個特定的時代,我也必将遭受火刑。第七層有三環。“一個人也可以施暴于她的身體和财物。因此,凡是迫使自己離開你們人世的人,就必須在第一個大圈中徒勞地忏悔過去。”
不過,現在随他去吧,他想繼續向前。我們登上觀景台,擡頭看見夜晚的星空。
似乎我已洗清滿身的罪孽。
突然我覺得可笑。
我問約翰:“這裡難道是現代啟示錄的拍攝現場嗎?”
約翰問我:“那麼,賽琳娜,你又看到了幾個你呢?”
我坐上前往紐約的火車,這次沒人和我一起。
如今我回來。我似乎找到點什麼,我似乎什麼都抓不住。也許一切都沒意義。我走了那麼遠,又不曾去瞧一眼素未謀面的故土。我繞了一大圈,最終是出發的地方令我寬心。仿佛世界為我停擺了二十年,等我的文明穿越,等我的意識重構。不過二十年對于世界來說微不足道,我也不需要感謝世界什麼。
鐘聲響了。
從前我有一種幻夢,為了消除本命年的災患我購置一套紅寶石的首飾,即使我沒預想活到本命年那天;後來我恍恍惚惚地意識到,真正想死的人不會在乎什麼地點、以何種方式、在哪一時刻死去——畢竟他們要的隻是死亡本身。
我用手背擦去麥克臉上的眼淚。我的手背紅了一片。
他說:“唐人街沒有橘子樹,對吧?橘子樹在我的夢裡,橘子樹在你的夢裡。”
我說:“他們死了。你也死了。所有與我相關的人都死了。隻有我活着。”
我過完了三十七歲的生日。隻有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