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關府,在皇權面前無非是隻蝼蟻,生殺奪予一念之間。她沒有耍賴的權利,隻能盡最大努力保護家人。
長姐若是月,她就是十裡長雲護她身側。
擦幹眼淚,再擡起頭,眼神中已褪去少女稚氣,多了幾分堅韌。
“讓傅家挑個好日子吧,我嫁便是。”
*
四月廿八,黃道吉日。
十裡紅妝,鳳冠霞帔。
臨安滿城無不驚歎于國公府财力雄厚:哪怕世子淪落至此,大婚當日仍是極盡奢華,幾乎趕上皇家排場。
然而各家悲喜,冷暖自知。為着長子大婚,也為了打各方看笑話的嘴臉,傅國公所費不赀,就差沒把開國皇帝賜的玉牌當了,這才呈出個錦繡堆裡的親事。
傅夫人曾勸他收斂些,他卻搖搖頭道:關家小娘子也是人家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嫁給元兒已是委屈,大婚之日又豈能糊弄。
這邊關府裡,長姐握着關纖雲的手細細叮囑:嫁妝千萬要守好,别被傻子吃絕戶,去了婆家莫耍小性子,早日跟夫君搬出來住……
說着,偷偷往她手裡塞了個青緞香囊,看向她的目光幾分決絕。
“香囊裡是合蓮花的種子。”
“合蓮花?”關纖雲歪頭,手腕一折,香囊丢到半空又穩穩落下,“給我這個做什麼。”
關纖月歎一口氣,附在她耳邊輕聲道,“這花本是西蜀奇花,我幼時結交一個老翁送我的。”她猶豫着攥緊帕子,聲音微不可聞。
“這花的花粉性涼,你種下後曬幹研粉,摻到那世子每日所喝的藥裡,長此以往他必身積寒症……”
關纖雲猛捂住她的嘴。
“阿姐,你瘋了!”
關纖月掙開手,一雙鳳眼灼灼盯着她。
“你才瘋了,傅元一個從邊塞退下來的将士,眼看着是活不長,死就死了,做個寡婦也好過跟傻子過一輩子!”
關纖雲隻覺手裡香囊是個滾燙的烙鐵,她想扔,卻被它血肉模糊地黏連在手心。
“總之,我不會逼你。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關纖月甩下這句話就離開了,獨留她一個人坐在梳妝鏡前,盯着銅鏡中大紅嫁衣的身影發呆。
外頭喜娘恰在此時高唱:“吉時到——”。
彩綢花轎駛到大門口,關纖雲披紅蓋頭,忍着淚意與家人道别,又被兄長抱上轎,在大吹大鼔聲中離開平樂坊。
滿城紅綢纏得她喘不過氣。
轎子進了皇城腳下國公府,來不及休息,既而是拜堂,賀酒,叩公婆……她隻覺得自己成了一隻提線傀儡,嘗不出半分嫁人的喜悅。
繁缛的成親儀式畢,已是月上枝頭。
她坐在洞房紅床上,撿被褥裡幾顆紅棗蓮子塞進嘴裡,蓋頭厚重壓得脖子酸澀。
繡門被輕輕推開,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停留在她身前,二人呼吸聲交織。
感受到身旁陷下去的重量,她身子一僵,擡手就要掀開蓋頭,卻被一隻滾燙柔軟的手握住皓腕,緊接着,蓋頭被挑起,她的眼前一片光明。
紅燭燈影下,玉面郎君眸中愛意滿溢。
“娘子……你今天,很漂亮。”
關纖雲亦是呼吸一滞。
上次相見,這人還是一身羊膻味兒的落魄公子,如今竟搖身一變成了紅綢束發小郎君。
除了那雙眸子依舊遲緩無光,她第一次面對傅元生出一股天妒英才的哀惜。
“那個,你餓了嗎?”
她撓撓頭,給他遞過去一把紅棗,“吃吧。”
傅元抿嘴,把手推回去,“娘子你吃吧,我不餓。”眼神卻久久停留在她的手心。
關纖雲知道他是逞強,卻也懶得搭理他,一顆顆紅棗全部落入肚中。
餓死正好。
她翻身把頭埋在柔若波浪的被褥裡,渾身上下幾乎要散架,連脫繡鞋的力氣都沒有。
“喂,你幫我脫鞋。”聲音悶悶的,腳在他膝上踢了一下。
傅元聞言,大掌握住她的腳踝,把繡鞋和羅襪脫了仔細擺在榻下,随後擡頭問道,“衣服呢,需要我幫你脫嗎?”
關纖雲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與他拉開距離,“不需要,你轉過去,我要換衣服!”
傅元被她陡然拔高的聲音吓了一跳,有些委屈地嗯了一聲,轉過身。
她盯着傅元後腦勺,窸窸窣窣脫下嫁衣,隻剩一件素白裡衣,然後如小魚一般鑽進被窩,翁聲道,“好了,轉過頭來吧。”
傅元轉過身子走上前,關纖雲心裡一緊,把頭埋進被子裡,隻露出一雙圓滾滾的杏眼。
她正思考着找什麼理由拒絕,傅元卻身子一歪倒在床邊,也不蓋被子,隻把頭湊到她脖頸處,嘴角含笑閉上眼。
冷冽梅香撲鼻,關纖雲睜大眼睛盯了他将近一個時辰,眼看他呼吸平穩,竟是穿着婚服睡着了。
她終于松了一口氣:
說是隻有五歲孩童心智,應該也就不會懂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