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采一夜過後,關家府裡的事不知怎麼傳到尉氏耳朵裡。
尉家家主大怒,風寒尚未痊愈又氣得心梗,尉長安被家法處置抽了二十多鞭,将近半月下不來床。
關纖月被軟禁在閨房裡,整整三日不吃不喝,絕食明志,直到第四天才勉強喝下點水,整個人已是瘦得脫了相。
侍女看不下去,軟磨硬泡求她去院子裡曬會兒日光,“小姐,老是待在房裡,氣血都弱了,您看外面桃花開得多好啊。”
關纖月順着侍女的手指看過去,依舊神色恹恹,“原來姹紫嫣紅花開遍,都付予斷壁殘垣……”
目光越過矮牆,忽然看見牆頭上一雙節骨分明的手,右手食指的朱砂痣在夕陽下格外顯眼。
她“噌”地一下站起身,甩開裙裾跑到矮牆下,顫聲問道,“尉,尉郎?”
牆對面那人沉寂片刻,竟是單手一撐翻過牆頭,扯裂的傷口往外滲血,掌心卻穩穩托着個油紙包。
尉長安縱身立于牆下,看向她的眼神滿是柔情。
“我聽聞你這幾日不吃飯,特意帶了興味觀的蝶豆糕。”
關纖月感動得一塌糊塗,二人相擁難分難舍,良久她才從懷裡擡起頭,擔憂道,“你趕緊走吧,我爹本來就不喜歡你,要是再讓他抓到,不知還會鬧成什麼樣。”
尉長安輕撫她的臉,神色溫柔,“無妨,我已經想到能讓他老人家接受我的辦法了。”
“什麼辦法?”
“秘密,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哄着關纖月乖乖待在家裡,等他八擡大轎娶她進門。
關纖月亦如釋重負,可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全家上下又亂了套。
她打死也想不到,尉長安口中的“辦法”,竟是在關府青階前下跪。
打從小妹出嫁那日起,尉長安每日下午申時都會出現在宅門前,一連數日,雷打不動跪一個時辰,跪完就走,隻留青石闆上點點血漬。
最初是東直街的街坊鄰居瞧見了,湊在一起風言兩句,後來不知怎麼傳謠,竟有好事之人從平樂坊東頭跑到西北角,隻為一睹這關家大小姐的芳顔。
關六山氣得一口銀牙都快咬碎了,“讓他跪!我倒要看看他能跪到什麼時候!”愣是宅門緊閉,沒出去看他一眼。
關纖月心有埋怨,可更多的還是心疼,偷偷差侍女給他送去糕點吃食,又被原封不動退回來,大有一種跪到海枯石爛的志氣。
*
七日後到了回門的日子。
臨安第一場春雨随風潛入夜,催得滿地落紅,零落成塵。
關纖雲掰着手指頭終于盼來這一天,天蒙蒙亮就起來盥洗,哼着小曲梳妝,反倒是往常淺眠的傅元遲遲不肯起床,悶頭蜷縮在床邊。
“喂,你到底回不回去啊。”
她對着銅鏡細細描眉,随口問了一句,半晌沒聽到回應,這才有些奇怪地放下石黛,朝床榻走去:
“沒聽見嗎,我問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責怪的話語在看到傅元蒼白臉色的那一刻化作驚呼,她忙蹲下身子,手心覆上他的額頭,又被滾燙體溫灼得縮回手。
“傅元,你怎麼了!”
傅元指尖攥緊被衾發白,唇無血色,額上滲出豆大汗珠。
“娘子……”他回過神,嘴角無力扯出一個笑,“我要去的,你等等我……”
關纖雲忙給他倒了一盞熱茶,遞到唇邊,看他跟貓兒似的啜飲兩口,臉色稍稍緩和,這才松了一口氣。
“都這樣了還逞什麼能!我去給你找郎中,你今天就在家裡休息吧。”
她起身正要離開,傅元忽然顫着手拽住她的衣角,嘴角耷拉,“娘子,沒事,我可能是不小心中了風寒,很快就好啦。”
他兩臂費力撐起身子,又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你等我換件衣服,我們一起去!”
關纖雲眉頭微皺,還想再說什麼,傅元已經下榻走到衣賬裡,下人上前替他更衣。
她歎一口氣,拿起油紙傘走到檐下。
石階濕滑,有青苔蔓延,雨水打在地面,水花四濺。
稍頃後,傅元身着暗紅錦袍走到她身邊,接過油紙傘,于階前撐開,朝她伸出手道,“娘子,下雨了,莫要淋濕,會生病。”
關纖雲稍作遲疑,還是覆上他的手。
掌心滾燙,指尖顫抖,她知道這就是傅夫人曾叮囑過她的“舊疾”:
傅元常年在西北大漠行軍,風寒入體,每逢陰雨天骨頭都會陣陣作痛。
而府上有藥,有郎中,她若是原意耽誤一兩個時辰……
罷了,本來回門的時間就不長,是他偏要跟着自己的,怨不得别人。
她搖搖頭,狠下心把那些紛亂思緒甩出腦子,穿過小院上了馬車。
一路從國公府到平樂坊,市井攤販逐漸變多,街邊酒肆茶館越來越熟悉,她的心也跟着雀躍起來。
“傅元你看,那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糕點鋪,每日頭一屜的蝶豆糕又甜又香,半個坊都能聞到。”
她掀開車簾,手指窗外“興味觀”的黑底金字牌匾,鼻尖沾了層水珠。
傅元痛得耳畔嗡鳴,聽不清她說什麼話,隻能看見一張笑意莞爾的臉,不自覺心跳灼熱。
興味觀……他在心中默念,試圖要把名字刻進腦海裡。
莫約一個時辰後,馬車穩穩停在府邸大門前,此時是午時,巷頭巷尾都飄出熱菜煙火香,混在一片雨霧中。
門童隔老遠看見國公府馬車,宅門大敞,撒腿跑進府裡喊道:“二小姐回府——”
檐下燈籠高懸亮起。
關長淵聞言,忙從東廂房執傘迎到門口,隻見傅元半邊身子淋在雨裡,正扶着關纖月下車,動作輕柔,似是生怕她的裙擺濺上水花。
他走上前去,先是朝傅元作個揖,又轉頭看向關纖雲,眉頭微挑道,“怎麼樣,新婦規矩學得可還不錯?”
關纖雲有些心虛地笑笑,鑽進他的傘下問道,“長姐呢,爹呢,他們身體可還好?”
關長淵沉默片刻,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待會兒進了前廳别跟爹提纖月的親事,他老人家還氣着呢。”
關纖雲微吐丁香舌,“這麼小心眼,我看那尉家二郎也挺好的。”
至少比自己的傻子夫婿好
這麼想着,她轉過頭瞥一眼身後的傅元,隻見他腳步虛浮,油紙傘在肩上歪斜,雨水不知何時已把暗紅錦袍洇成深色。
心裡莫名一刺,她頓住腳步,一隻手下意識伸出長兄傘下,扯住他的衣角問道,“真的無妨嗎,要不你還是先走吧,我晚上就回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