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國公府時,綿延整個日夜的春雨終于停了,一彎新月挂上樹梢。
傅元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郎中給他把完脈,把關纖雲拉到一邊,千叮咛萬囑咐不可再讓他受寒,否則會有性命之虞。
關纖雲聽得仔細,忙接過藥包讓下人去煮藥,自己則送走郎中,站在桃花樹下發呆。
繡鞋碾碎落紅,她攥着香囊的手握緊又松開,最後怔怔垂在身側,掌心已是被指甲掐出血痕。
稍頃後下人送來藥湯,她接過去,端進屋裡,傅元正靠着牆想站起身子,看向她的眸色遲滞無神。
“快坐下,郎中說你不能再受風寒了,這幾天就安生在榻上待着吧。”
她端着藥碗走到床前,苦味兒撲鼻,傅元皺緊眉頭往後縮了縮,錦被把自己裹成蠶蛹,“娘子,我不想喝。”
樣子倒真像個耍賴的五歲孩童。
“不行,趕緊喝,涼了又得給你重新熬。”
關纖雲啧了一聲,端着藥碗的手湊近幾分,神色不耐道,“快點,你不喝我走了。”說着還做出一副要轉身離開的模樣。
傅元聞言忙拽住她的衣角,啞聲喚道,“我喝我喝,娘子你别不要我……”
說罷接過碗,捏緊鼻子把藥一口氣灌進去,喉結滾動,樣子頗像個視死如歸的将士。
一碗藥下肚,整張臉已經被苦得皺成一團宣紙,砸舌道,“娘子,我想吃蜜餞……”
“蜜餞?大晚上的我上哪兒給你弄蜜餞?”
關纖雲扶額,發覺這世子腦袋雖然壞了,嬌生慣養的毛病竟是不曾忘。
可嘴上雖然嫌麻煩,終究是沒忍心拒絕他,收拾起碗碟悶聲道,“等着,我去廚房找找有沒有。”
一路摸黑繞路來到廚房,找了許久才從壁櫃頂上找到半包拆封過的杏脯,她踮腳去夠,還不小心蹭了一袖子鍋灰。
認命似地歎一口氣,把油紙包揣在懷裡。
等七拐八拐回到對月堂時,窗下燭火微弱,那小世子已經窩在被衾裡酣睡了。眉頭舒展,哪裡還有嚷着要吃蜜餞的模樣。
關纖雲怒極反笑,杏脯扔到桌上,也不顧兩隻小手凍得冰涼,撲到床上就掐住傅元的臉,咬牙切齒道,“你不是要吃蜜餞嗎?我給你找來了,趕緊給——我——吃——”
傅元腮旁一冰,擡眼就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嬌俏小臉,睫毛像兩把羽扇,扇得他心神恍惚,耳畔绯紅。
“娘子,你……”
“你什麼你,我看你就是故意報複我吧?”
關纖雲從他身上下來,整個人癱倒在緞子被裡,緊繃一天的神經終于漸歸松弛,卻還是嘴上不饒人。
傅元笑眼彎彎,長臂一攬拿過油紙包。
燭光下杏脯色如琥珀,因受潮而變得水涔涔,放進嘴裡卻别有一番甜味。
“謝謝你,娘子,我最喜歡你了。”
關纖雲頭悶在枕頭裡,被這句突如其來的傾心話打得措手不及,隻得拿胳膊肘捅他一下當做回應。
有溫熱的手指戳戳她的臉,她側過頭,紅潤薄唇上就抵了一個杏脯,含在舌尖微微發酸。
“難吃……”
話是這麼說着,唇角也不自覺勾出上揚的弧度。
紅燭帳深,一夜好夢。
*
春去夏又來,桃花剛謝,小院滿牆又爬上淩霄花。
關纖雲窩在國公府過了好一段舒服日子。
她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城外的流言蜚語進不來,她也權當聽不見,心情好了逗逗麻雀,心情不好就逮着傅元罵兩句。
傅元雖是五歲孩童的心智,偶爾對下人任性使點少爺脾氣,但面對關纖雲卻尤其聽話,整日跟在她身後像個小尾巴。
可謂,娘子看書我扇風,娘子吃橘我剝皮。
再過幾日便是夏至,宮裡太後拟邀請了臨安府内一些皇親國戚和股肱之臣來參加筵宴,其中就有傅國公和世子殿下。
國公本想推辭了事,誰知太後竟跟提前料到似的,特意差宮裡太監走一趟國公府,親自下了請帖。
傅國公輔佐皇帝半輩子,對這種宮廷宴會雖已是見怪不怪,卻唯獨擔心家裡長子。
早些年,鮮衣怒馬少年将,意氣風發卻也目中無人,樹下不少政敵,如今虎落平陽,隻怕有得是人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
他歎口氣,感慨該來的躲不掉。
可等請帖傳到關纖雲和傅元手裡時,兩人對視片刻,竟是毫不猶豫就應下了:
一個隻想着進宮長長世面,絲毫沒意識到自家夫婿是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另一個隻想着讨小娘子歡心,忘記了自己曾居功自傲,樹敵無數。
傅國公看這夫妻二人皆是有點缺心眼的樣子,一場鴻門宴還歡天喜地當做是郊遊,告誡的話在嘴邊打轉,終是咽回肚子裡。
隻盼一家人從此遠離暗流湧動,千萬不再招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