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落下的隔天,傅元就被送出宮回到國公府。
進宮時還活蹦亂跳的小郎君,出來後已是灰頭土臉,整個人立在風中搖搖欲墜。
傅夫人拽着他的胳膊裡裡外外打量半天,淚眼婆娑地吐出一句“回來就好”,傅國公在一旁搖頭歎氣,心下如有千鈞重。
傅元撓撓頭,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娘,别哭了,那裡沒人欺負我!”
他環顧四周,沒看到關纖雲的身影,轉而有些委屈地垂下眼。
“娘,我夫人呢?”
“那孩子為着你的事好幾夜沒阖眼,這會兒子應該在對月堂呢,快去看看吧。”
傅夫人拭去眼淚,望着傅元憔悴瘦削的臉旁,終是沒忍心告訴他貶為庶人的事。
“好,我去去就回!”傅元點點頭,折身邁開步子朝對月堂跑去。
他一路跑得氣喘籲籲,遠遠看見淩霄花攀緣的瓦黛高牆,桃樹蒼翠,心裡便油然生出一股暖意。
“娘子,我回來啦!”
推開門,入目不是小娘子的笑臉,而是院落中一片狼藉的雜物:首飾、衣裙、書籍,和其他金銀細軟散了滿地,最中央是關纖雲席地而坐。
她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套珠翠頭面塞進漿布袋子裡,聽到傅元聲音,頭也不擡道,“來了就趕緊收拾,還指望我給你擺個接風宴不成?”
言語中帶幾分咬牙切齒。
傅元不明所以,踮着腳生怕踩到地上物件,走近她問道,“娘子,你這是在做什麼呀?”
“拾掇行李啊。”關纖雲擡頭同他對視,眉頭微蹙,“你還有什麼值錢東西,也收拾收拾一并帶走。”
“行李?!娘子,你要走了嗎,你不要我了嗎?”
傅元一聽,急得頓時紅了眼眶,三兩下拂開跟前那些首飾,兩手抓住她的肩道哀求道,“娘子你别走,我以後一定聽話……”
關纖雲阻止不及,眼睜睜看着自己視若珍寶的首飾在地上“咕噜噜”滾了好幾圈,最後撞上台階碎成滿地碎片,疼得心都在滴血。
可再一看到眼前這人眸中帶淚的模樣,罵人的話噎在嗓子裡又咽了下去。
一個傻子,跟他計較再多又有什麼用。
她歎一口氣,輕輕拍去落在自己肩頭的手,解釋道,“他們還沒跟你說吧,你已經被聖上貶為庶人,逐出國公府了。”
傅元一愣,似是沒聽懂話般歪頭問道,“逐出國公府?可這裡是我家呀,我不住在國公府住哪裡呢……”
“呵,聖上才不管你住哪裡,你如今哪怕是住橋洞睡大街都與國公府無關了。”
關纖雲忿忿瞪他一眼,可一想到自己也要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又登時洩了氣。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跟你一起搬出去,就算真出事了彼此也能收個屍。”
她低下頭,心疼地吹去首飾裂痕裡的塵土,身子卻忽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耳畔傳來強有力的心跳聲。
“娘子,對不起,我不會再讓你受苦了。”
甕聲甕氣,還帶着明顯哭腔,比起承諾更像是走投無路下的忏悔,卻讓關纖雲心裡繃着的那根弦“啪”一聲斷了。
一瞬間,淚如泉湧。
“你,你說的好聽!我嫁進來這段日子吃了多少苦不說,進一趟宮還要被人指着鼻子罵,整夜整夜睡不着,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她窩在傅元懷裡抽噎,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打濕兩人衣襟。
“娘子你别哭了,你打我吧,不要哭了。”
傅元顫着手拂去她臉上淚珠,眼淚劃過手指帶着灼人溫度,他隻覺得心都要碎了。
“打你有什麼用,本來就是個傻子了,萬一越打越傻我可怎麼辦!”
話雖這麼說着,手卻已經攥緊成拳在他胸口落下,還有些不解氣,撲上去在他頸邊咬下一排清晰牙痕。
又哭又咬,等到情緒平複下來時已是落日西斜,她有些狼狽地擦去淚痕,起身道,“行了,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想想有什麼比較貴重的東西,我幫你收拾帶走。”
傅元站起身,牽着她的手走進書房,環顧四周若有所思道,“娘子,我好像沒什麼貴重物品。”
“怎麼可能?好歹也是當過大将軍的人了,皇帝難道沒賞賜過什麼稀奇玩意兒?”
關纖雲不信邪,開始在書房裡到處搜括,可除了滿牆兵書和陳年書信,再沒有找到别的東西,桌子上的紫檀木鎮紙反而成了最名貴之物。
她咋舌,感慨這傅元不僅人緣差,也不懂為官之道,人情往來簡直爛到令人發指。
“罷了,你看看這些書啊信啊有沒有想帶走的,就當留個念想了。”
她掃一眼桌上泛黃信箋,筆墨矯若遊龍,力透紙背,一看便知是沒失心智前寫下的,不由得長歎一口氣。
如今的傅元偶爾寫字,落筆依舊工工整整,卻總歸是少了些筋骨魄力。
“你要是沒傻該多好,肯定不會有人敢欺負我……”
她低頭喃喃,又自嘲似的輕笑出聲。
若是沒傻,怎麼會輪得到她呢。
晚風入窗把書頁吹得紛飛,傅元走上前去随意翻了翻那些書信,信中所寫無非是什麼大漠,沙場,行軍……已經是恍如隔世的事情了。
他的頭又開始刺痛,便皺着眉頭放下信箋,低聲道,“娘子,我沒有想帶的東西,我們走吧。”
關纖雲點點頭,正欲轉身,目光卻無意瞥到門後釘着的一把長劍,青銅劍柄,劍身冷銳如寒冰,還帶着微不可聞的血腥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