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回過神,擡頭與他對視,“這個啊,朋友送的。”
晃一晃懷中花枝,桃花開到荼靡,簌簌落下枝頭。
“朋友?”傅元歪頭,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對,李公子。李悅風,你可有印象?”
傅元眸子半眯,想起記憶裡确有此人,似乎是個武将世家出來的文官。天資一般,循規蹈矩,他往日從不屑正眼瞧過的那類人。
關纖雲答的坦蕩,全然沒注意到傅元的眼神變化,“你重病那夜,還是李公子送我去的關府,說起來,他也算你的救命恩人。”
傅元搖搖頭,冷聲道,“不認識,沒印象。仔細一瞧這花都要開敗了,也沒什麼好看的。”
說罷從她手中搶過花,折身走開,留關纖雲一個人呆立原地。
走到院門旁的荷花缸前,手指松開,花枝便“撲通”一聲落入水缸,濺起層層水花。
“傅元!!”
關纖雲失聲驚叫,跑到缸邊一看,桃花已然沉入水底。而始作俑者斜倚門旁,眸中沒有半分愧疚。
真是……越發慣的嚣張了。
*
時當夏末,臨安府天高氣爽。
蘇三娘今日去廟裡上香,錦繡閣不開門,關纖雲便好不容易得空在家休息。巷裡孩童也早不來讀書了,唯那名叫靜姝的女孩兒日日跟着傅元習武,竟是學得有闆有眼,一把木劍在手中縱橫淩厲。
傅元背插青銅長劍立在檐下。他記得幾日前百裡曾說過,傅子衍八月廿六休沐,會來安定坊見他,算來正是今天。
小娘子今日休假卻是在他計劃之外:若是叫她和傅子衍見了面,難免說不開話,思來想去唯有把傅子衍攔在門外,趁早解釋清楚好讓他回去。
正暗自思量,忽聽見門外有人輕叩門環,關纖雲隔着窗棂瞧過去,傅元忙道,“許是僧道挨門化齋呢,娘子你坐着,外頭熱,我出去看看。”
他穿過院子,推開門,門外一襲水紅錦裙,站着的卻不是傅子衍。
關纖月雙手環抱,蹙眉同他對視,“傅公子,你這是什麼表情?”
“關小姐……?你今天怎麼來了?”
他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關纖月便道,“我來看我小妹,有什麼問題?”一面繞過他徑自走進小院。
兩姐妹相見,喜得抱成一團。關纖雲從窗邊探出頭叫他端茶來,他此刻心裡發亂,倒過茶回到檐下,眼看天色将晚,仍是沒有看見傅子衍的身影。
木樁上,女孩腕子不穩,木劍脫手堪堪朝他刺來。他側身搶上劍柄,手挺長劍在虛空比劃幾下道,“手腕運勁,力達劍鋒。”
女孩接過木劍,傅元從背後抽出青銅劍給她示範。忽見冷冽劍影裡一抹玄色身影立在樹下,傅子衍隔着丈來遠望向他,微微颔首。
他收劍入鞘,欲待上前,傅子衍卻闊步走進院子,來到檐下同他并肩而立。
關家兩小姐隔窗而望,關纖雲最先笑出來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都來了?”
傅子衍聲音泠泠道,“聽聞兄長患病,故前來探望。”
關纖月歪頭打量過去,染着寇丹的手指撫上眉梢,“傅公子生病已經是十多天前的事兒了,現在才來,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大理寺事務繁多,昨日方得十日休沐,并非不上心兄長。”
關纖月聳聳肩,“若要論起上心,誰能比得上我家小妹。”說着眼睛一轉看向傅元,“小妹她那夜冒着暴雨去城北請郎中,淋得渾身盡濕,此事傅公子你還不知曉吧?”
關纖雲耳廓泛紅,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戳她腰窩,“沒有那麼誇張,阿姐你别亂講……”
傅元聞言垂下眸子,半晌才擡起頭露出個有些傻氣的笑容,沙聲道,“我知道啦,我以後一定好好對待小娘子!”
關纖月本還想借題數落兩句,見他這副缺心眼模樣,登時也興味索然。
傅子衍眉頭微挑,視線在那鮮紅寇丹與青銅劍柄上來回跳躍。
檐下風吹落葉,滿院婆娑。
“對了,我今日來主要是告訴你,香料鋪子已經在大相國寺那邊開業了。”關纖月回過神,探身湊近小妹幾分,“你之前說讓傅公子來店裡做跑堂,可還算數?”
關纖雲讪笑,有些心虛道,“我之前是答應過你不錯,但眼下傅元身子還沒徹底痊愈,去城北路又遠……”
“哎呀,他一個大男人能出什麼問題!”關纖月打斷她的話頭,“好小妹,我如今所有積蓄都花在賃鋪子上了,實在沒錢再雇個跑堂,你讓傅公子來四五天就成,這樣可好?”
她說着拉住關纖雲的手,柔聲相求。
關纖雲心裡仍有憂慮,卻也不忍心拒絕長姐,正糾結間,傅元卻在一旁開口道,“衍兒不是有十日休沐嗎,他住城北,可以讓他去鋪子裡幫忙呀。”
三人聞言皆是怔住,關纖月愣了一瞬忙擺手道,“這這這,不合規矩,哪能讓小公子來當跑堂的……”
“對啊傅元,你上一邊玩去,别添亂。”關纖雲也蹙眉瞋他一眼。
兩姐妹權當傅元又犯傻勁,并沒把這話放在心上,誰知将才一聲不吭的傅子衍忽道,“可以,正好我也有空。”
他垂眸倚在窗沿,烏睫低壓看不出神色。
關纖月啊了一聲,頭探出窗,發間金步搖亦動亦晃。
“小公子,你當真要來香料鋪子做跑堂?”
傅子衍似是被步搖上的日光迷住眼,微微側過臉道,“兄長有約不得履行,身為舍弟自當替他完成。”
傅元也頗為詫異瞥他一眼,正疑心此人竟何時變得如此好心,往日分明連他這個兄長是死是活都不在意……
眸光停留在關家長小姐那雙明媚笑眼上,頓時心下明了,冷笑一聲,扭過頭不再言語。
原來是想要跟他做連襟。
他原本打算先把傅子衍支到香料鋪,好找機會跟他講明白,沒成想這下倒給他牽了線。
關纖月支着腦袋打量那傅氏次子,上次相見他還是雨中勁衣佩劍的大理寺丞,隻手一揮便将登徒子打入牢獄;今日再見,腰上佩劍已然換成玉玦,眉眼間卻仍是壓不下去的冷意。
她腦海中設想這人穿上直綴,在鋪子裡招呼客人的模樣,嘴角一抽。
“還是算了吧……傅小公子好容易得了休沐,哪能再麻煩您……”
傅子衍垂眸對上她的視線,瞧出她心裡所擔憂之事,沉聲道,“大相國寺人多眼雜,小娘子一人開店難免被有心之人盯上,有我在鋪子裡,也許還可以免些口角争紛。”
寥寥數語直說到關纖月心坎上,她心下思忖片刻,覺得傅子衍此言極是,便擡頭笑道,“那好,小公子明日來捧個場,也算讓我這鋪子沾沾傅國公的光!”
傅子衍微微點頭,又聽關纖月道,“上次那事,多虧了小公子相救,我還沒好好謝過呢。”
四人都知曉她口中的事指什麼,傅子衍道,“本就是大理寺分内之事,小娘子此後與那人還有往來嗎。”
關纖月面上扯出個笑,語氣咬牙切齒,“呸,這登徒子,惹了事後一聲不吭跑回金陵,從前真是我瞎了眼,居然還為了他跟爹爹吵架!”
傅子衍倚在窗邊不接話,傅元瞥他一眼,眸色閃過晦暗。
他這同袍,外人看着不真切,隻當是個說一不二的少年郎,殊不知此人狠戾不亞于他,唯一區别便是平日裝得更有幾分人情味。
一聲不吭回了金陵?
若不是他從小與傅子衍針鋒相對,早摸透了脾性,許就真信了這話,責怪起尉氏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