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華似乎會些醫術,替她把了脈,又問了她幾個問題,笑着道:“還好還好,樂兒,你如今隻是忘記了從前的人和事,其餘的,大都還記得。”
她點點頭。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她就是孟繁樂,她十四歲,她是孟雲華和林瑜的女兒。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孟玉華是真的如一個母親一般,陪伴着她,疼愛着她。
孟雲華并不是一個謹守禮教和規矩的母親,她沒什麼長輩的架子,爽朗,直率,幽默,英姿勃發。她變着法子逗她笑,幾乎每時每刻都陪伴着她。她知道她喜歡什麼顔色,什麼物品。
同時,她也知道她害怕什麼——突如其來的驚響會吓得她渾身一顫,在刮風打雷的日子裡,她會徹夜難眠,她一夜一夜點着燈,好像隻要沒了光,她就會被黑暗這頭巨獸俘虜,拖到深淵裡去。
孟雲華,似乎竭盡全力地,一點一點撫平她的創傷,一次又一次地帶給她溫暖。
不知過了幾天——那段日子,孟繁樂總覺得很累,常常一睡便是七八個時辰,閉上眼時天亮着,睜開眼,又是一個新的天亮。
她每回醒來,孟雲華幾乎都在。
有一天傍晚,孟雲華跟她說:“再過幾天,我們就離開這裡了,我們要去永安。那裡是我的家鄉,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永安?”
她想了想,“可是……我一點也不記得永安……”心裡便有些發急,“您不是說我隻是忘了從前的經曆麼,怎麼我連永安也不記得了,我的失憶症,又嚴重了麼?”
“不不不!”孟雲華連忙按住她的手,“怪我,是我從未同你提過永安!”她拉着她的手比劃着,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舒緩些,别再加深她心中的慌亂,“我們在端州,在青平的東邊,而永安呢,卻在西南邊。若要去永安,我們一路上要翻過好多座高山,度過好多條江河,更不要說沿途經過的那些州府、縣鎮和村莊了。總之,要去永安,路上得花不少日子。”
“那是多久?等到冬天,等到下雪的時候麼?”
“永安可不下雪!”孟雲華笑着道,“永安暖和,即使是冬天,也從不下雪的。永安的樹,冬天也會落葉子,卻不會落盡……嗯,就和這棵樹的模樣差不多吧。”
她指着窗外的榆樹。
已是深秋,榆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晚風卷着、搖着,金蝴蝶一般墜落,落到潮濕、泛紅的泥土裡。
泛紅的泥?
孟繁樂定睛一看,泥地上果然纏着不少黯淡發黑的紅。可明明昨日傍晚,這泥地還是微微泛白的黃土色啊!
孟雲華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驟然湧起一陣洪波。孟雲華并未阻擋她的視線,隻伸手撫了撫她的背脊。
長長地撫,從脖頸一路撫下來。
孟繁樂最怕癢,孟雲華的手一碰到她的脖子,她就“咯咯”一聲笑了出來,下意識地聳肩歪頭,耳朵緊緊貼着肩膀,扭過身子,不肯再給孟雲華一絲可乘之機。
哪料孟雲華竟換了手,伸向她另一邊的脖子。
這一撓,可了不得了!
她用脖子死死夾着孟雲華的手,如同被點了笑穴一般,咯咯笑個不停。
眉眼彎着,新月一般,自然,輕盈;唇角揚得高高的,也是自然的,無拘無束的;頰邊兩點梨渦,小小地凹下去,仿佛裡頭盛滿了新釀的蜜。
夕陽斜射進來,她的臉,飽滿得像隻新摘的桃子。幾縷碎發自她的鬓角往下落,随着她的“咯咯”聲,上下顫動着。
這樣多好!
孟雲華心裡一酸,忽而笑了,抱着她,母女倆笑作一團。
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永安。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離開端州的。
她又睡着了。
從半個月前起,她便時常覺得人昏昏沉沉的。踏上前往永安的路途之後,更是整日幾乎都在睡着。
睡得這般沉,她自己也覺得不正常,不覺得想到了自己每日喝的那一碗藥。
可藥是孟雲華準備的,她如何會害她!
猶豫了幾日,她趁着孟雲華不注意,将藥倒出了窗外——萬一呢,多一分小心,總是沒錯的。
然而那一日,她仍睡了一整天。
那一覺,她睡得極不安穩,至始至終都在做噩夢,夢見自己身在一條長得沒有盡頭的巷道,夢見自己被人追趕,夢見自己受了傷,最後,溺斃在一潭深不見底的冷水裡。
風将五足熏爐的最後一縷煙吹散,她尖叫着醒來。
孟雲華擦去她額上的汗,半是心疼半是嗔怪地道:“你從前也不是這般多疑的性子啊,怎麼如今連阿娘也不肯相信了!你剛醒來那幾日,不是總發夢魇麼,那藥,是治你夢魇的,也有安神的效果。”
原是她想錯了。
便有些讪讪的,低了頭告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