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昭早該知道的,即使換了身體,重生一次,可君臣二字早已在她腦中根深蒂固,除不掉,拔不淨,成了她靈魂的一部分。
而好辛也正是為此而活。
分明小時,她也曾喚他“昭哥哥”的。
昭哥哥昭哥哥。笑得甜膩,凡間九萬種顔色,不及你鬓邊簪花風流。
沈子昭伸出手,想拍拍她的手背,可輾轉來回,最後隻搭了搭她的肩膀,輕輕拂去塵埃與夜風的涼意:“既然你這麼說,這皇宮也好交給你了。我沒什麼可交代的了,縱使在夜晚,宮中依然隔牆有耳……”鼻尖一嗅,皺眉道,“你喝酒了?”
她頓了頓,輕輕道:“是。”
沈子昭道:“以你的酒量,竟也能醺了?”
眼眉染上一抹怅然,好辛嘿嘿一笑,頭上的呆毛晃啊晃,傻得像條蠢犬:“在樂妃那喝的。”
事實上,說她是犬狗也沒錯了,沈子昭不知道,她從前在軍營喝酒時是個什麼德行,褲腳一挽,袖子一拉,腳登在椅子上,手揮天地,指點江山,豪邁粗魯十分,似市井的糙漢子般,是那種高喊着“今兒個酒不喝完誰都别給老娘回去!”的主兒。有喝不下去的士兵,她就是掐着脖子喉嚨,掰開對方的牙,也得把酒灌進去。
手下的将士被她喝得徹底臣服,同時也暗暗評價他們的女将大人:完全瘋狗一條。
此刻面對沈子昭,她分明已經收斂成了一個“人模人樣”,可似乎還是讓他覺察出了什麼奇怪的屬性。
原本也就是一個粗鄙之人,如何掩藏包裝也都是那樣。
想到風采奪目迷人的羅之樂,她竟有些委屈得難受了。
擔憂了一整晚,對峙攝政王時的心驚膽戰,面對羅之樂時的自卑感,一瞬間各種複雜情緒湧入腦中,最後擡頭一看沈子昭的臉,更難受了。
這臉再描眉畫黛有什麼用!還不是這麼醜!
見她鼻尖酸澀地不斷吸氣,臉頰绯紅雙眼迷離,沈子昭柔聲道:“阿辛,你怎麼了。”
好辛小聲地喃喃出兩個字,還嫌不夠,不停地重複着念叨,沈子昭聽不清,傾身微微靠近,馬車縱使寬大,也至多是兩人相對而坐的距離。此刻沈子昭一靠近,好辛無處可躲,隻盯着他愈來愈近的鼻尖,溫熱的呼吸打在她頸子間,本就醉醺後微紅的皮膚瞬間生起小小紅點。
湊近後沈子昭聽清了她說的話:“你醜……”
“……”沈子昭頓了頓,默默地退了回去,抿抿嘴唇道,“以後少喝點。”
下車後,羅之樂扶住迷離的好辛,擡頭與馬車上的沈子昭一個對視,對方眼神略有一絲不自在,她輕笑:“将軍慢走。”
沈子昭揉了揉鼻尖道:“她喝多了,好好送她回去。”
羅之樂道了是,眯着眼睛望着沈子昭離去的馬車,宮牆上的一隻孤燈,襯着他孑然一身的孤獨影子,前路灰暗,仿佛這麼多年一直行走在刀尖上,掙紮翻動的淺灘的魚,隻能等待命運的審判。
與好辛征戰沙場、大殺四方又有不同,這個深不見底的皇宮是一個真真正正的金絲籠,一片孤寂,一片黑暗。
從來孤寂,從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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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的沈子昭大大地喘息一口,心跳略微加速,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似有什麼狡詐的東西在其中不停騷動着,一會兒耳尖浮上一層薄紅。
他有點氣。
不是氣好辛說他醜,而是想到——
他這才方走,她就去和羅之樂喝酒了?!豈有此理!
……小東西還是個酒鬼。
似被一團棉花裹住全身,綿軟十分,沈子昭輕笑兩聲,笑過後面色一僵,眉頭皺起,在心裡罵道:“你這是幹嘛?在開心嗎?你開心什麼?一個呆毛都立起來的傻女人喝醉酒了你有什麼好開心的?!”
暗自哼了一聲,嘴角卻禁不住地又挑了起來,沈子昭背靠在馬車上,将手伸入懷中,拿出走前羅之樂遞給他的香囊。
翠玉挂飾溫涼,香囊紋路精緻,可惜布料不及他送給好辛的那隻。他默默拆開,一紙卷成圓筒裝的紙條露出了面目,他又拆開,看過紙條上的字後,他抿唇一笑,輕輕撕毀,碎屑順着車窗外随風飄去。
紙條裡言語精短,僅有一句話。
——陛下聖安,之樂會替您好好照顧将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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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紅頭巾衛官高喊報時,好辛強撐起瞌睡的身體去上早朝,昨夜醉酒厲害,回來沾了枕頭便呼呼大睡,如今一早醒來,竟還有些頭暈目眩。
她打着哈欠,身旁手執朝扇的美人尚扇不去她的睡意,眼神迷迷瞪瞪地,隻能呆坐在龍椅上,不能撓背盤腿,身體還得挺得極直。
好辛偷偷地扣了扣眼屎,嘴上應承着:“啊……是是是,愛卿言之有理,就按愛卿說的辦。”
“沒錯沒錯,患災之事處理得當,曹大人功不可沒。”
“這個案子孤早已幫你定奪,怎還沒有結果呈奏折上來?你們刑部的辦事效率還有待加強啊。”
好辛艱難地措辭哄着殿下的大臣們團團轉,正好看到铠甲圍身,面色古闆的好老将軍,面容開朗,好歹有了精氣神,看了昨夜沈子昭已安然回将軍府,但面兒上總要寒暄,便問道:“好老将軍,好辛将軍可歸回府内了?”
老将軍面容開朗,禀道:“昨夜小女已歸家中,陛下莫要擔心,小女已将詐死内幕全數告知了老臣,眼下她重傷為愈,容陛下恩準她過幾日便上早朝,讓她在家中靜養。”
好辛心下安然,陛下安全便好。
攝政王在一旁冷冷地輕蔑一笑,遭到了好辛的一個白眼。
下朝回到寝殿後,好辛疲累得緊,朝帽尚未撤掉,就披着一身又厚又重的朝服倒在了床上,躺得四仰八叉。
她從沒覺得居然如此輕松愉悅,高高興興地去準備補覺,睡意正朦胧,洪公公便讪笑着似魅影般突然飄出來,笑呵呵地道:“陛下,莫要再睡,您該批閱奏折了。”
沈子昭是個刻苦勤政的典範,可好辛不是。不僅如此,她還有起床氣。
“啊——!!!!”狠狠咆哮後,她不情不願地坐到了禦書房的桌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