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一次見到祝希,她都控制不住地想看她眼睛,像明知道前方是斷崖卻忍不住狂奔一般,追求墜落。
卻又在即将失足之際,将視線遊戈至她的右耳。
倪霏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祝希的耳朵怎麼樣了。
方俪也從來不問。
她害怕自己握住的救命稻草其實是她的幻想。
“外婆。”
柔和的女聲像一道指令落在她的手臂上,方俪感覺到自己的手腕突然卸了力氣,那原本從祝希手中接過的勺子,就這樣從手心掉落。
她聽見祝希有些可惜的聲音。
“隻有兩個勺子,你弄掉了兩次,該怎麼辦呢?”
那雙方俪一直厭惡的眼睛,正沉靜地凝視着她。
可這次,裡面盛着的不再是求饒了。
*
護工和祝希一起從樓上下來,見狀,倪霏皺了皺眉。
“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萬一外婆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護工一言不發地拿着勺子鑽進廚房裡,快速洗淨了以後又從消毒櫃裡拿了一個新的,她路過餐桌的時候聽見祝希在幫她說話:“隻是下來拿個餐具而已,用不了多長時間。”
倪霏看着護工噔噔噔地跑上樓,這才松口,問:“餐具怎麼了?”
“外婆弄掉了。”
“有人喂外婆吃飯,她怎麼會弄掉?”
“因為她自己要拿勺子。”
祝希不甚在意地回答,餐桌上人都還沒坐齊,她就拿起筷子來夾菜吃了。
“祝希!”祝勐對她搖搖頭。
“我好餓啊,”她叫道,“什麼時候才能吃飯?”
倪辛便說:“表妹餓了就先吃吧,我媽說她路上堵車,估計還要好一會兒。”
倪震瞥了兒子一眼,顯然是不贊同。
長輩都還沒到,小輩就已經吃上了,算怎麼回事?
祝希卻一點不懂客套,直接說好啊。當即就去廚房裡面拿碗裝飯,還舀了碗湯來喝。
倪雯和倪霏都說她一點規矩都沒有,但是誰都沒有阻止。
好笑的是祝希都吃完了,舅媽還沒到。幾個大人餓得前胸貼後背,由倪震開口,其他人附和,決定留點菜給舅媽算了,大家先吃吧。
飯廳變成了大人們的餐桌,祝希早早摸着吃飽的肚子窩進了沙發裡。
不遠處傳來他們細密的交談聲,偶爾由一陣熱鬧推着湧起笑聲,像撞在礁石上面的浪花,久久不能停歇。在姗姗來遲的舅媽的加入下,室内熱鬧得像漲潮。
用餐的過程中,他們還開了一瓶酒助興。
舅舅叫祝希來喝,祝希翻了個身假裝聽不見,小姨和媽媽都阻止道:“她一個女孩子,你讓她喝什麼酒!”
好吵。
祝希的手摸進口袋裡,才發現自己沒戴耳機。
她便打開視頻軟件,把音量開到最大,去和大人們說話的聲音對抗。
但很可惜,她的心思不在手機上,所以怎麼都赢不了。
家人們隻要聚在一起,就沒辦法不談及自己的生活、兒女的情況,以及對長輩的擔憂。
這次也不例外地談到外婆的身體,重複她為了這個家操勞過度,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帶着幾個孩子洗衣做飯,給外公提供了一個安靜悠閑的環境,讓他免除後院之憂專心教書的曆史。
然而誰都清楚,外公當年能夠在沒有任何背景的前提下進入京大任職,都是依靠外婆爸爸的關系。
太爺爺不喜歡女子抛頭露面,所以盡管知道女兒精通詩文,還拿到了大學學曆,也仍不願意讓她成為那個時代的異類。于是他便找了個會教書的男人,給她當丈夫。
然而,把一位擁有野、文化水平高于自己之上的女人藏在家裡,不讓她發揮自己的價值,無異于一場精神屠戮。
外婆憋屈于家庭之中,所有的夢想和溫柔都抹殺殆盡,長久積弊下的委屈和郁氣都埋在了孩子們成長的土壤裡,伴随他們生根發芽。
盡管在太爺爺死的早,外公命也不長,兩塊擋住影響外婆人生的絆腳石在中年時期就已經被命運一舉鏟除,但是時代的變革還是将她卷入其中,吃了很多苦才成就了現在的地位。
許是不甘,外婆在獲得掌聲和風光以後,倔強和極端都變本加厲。其中被影響最深的則是祝希的媽媽,倪霏。而倪霏又很好地繼承了童年所經曆的一切,并且澆灌在自己的女兒身上。
從祝希記事起,她就是一個好孩子。
但是這個“好”不是别人的評價,而是父母對自己的要求。
如果不好,就不能被愛。
在奔波在國内外各大醫院治療耳朵的時候,媽媽跟祝希說,是因為你不是一個好孩子,外婆想要把你變成一個好孩子,讓你得到被愛的資格,才會那樣對你。
“外婆這輩子都過得那麼辛苦了,你難道忍心讓她為這件事情内疚嗎?她可都是為了你呀。”
祝希很難确定當時的自己有沒有相信,因為外婆完全沒有内疚。
甚至在她住院的那段時間裡,連一通電話都沒打過。
但是她清楚地記得爸爸信了,若幹年後小姨也信了。
那麼多祝希認為愛她的、聰明的人都信了,她隻能信了。
或許這就是導緻她擁有精神疾病的原因之一,她沒有辦法徹底地說服自己。
她曾有一段時間長久地站在“信”與“不信”的天平上,思考她在受到了那麼多傷害以後,究竟有沒有被愛這個問題。
直到心理醫生告訴她,你的方向錯了。
你要思考的應該是,你需不需要被愛。
這個世界上得不到愛但是卻活得好好的人有很多,而得到了愛卻過得凄慘的人也有很多。
倘若你覺得愛讓你痛苦,便不要拘泥于得失。
外婆的認可也一樣。
祝希小時候不止一次幻想自己被她抱在懷裡誇獎、捧在手心驕傲,但是這想象卻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大的愉悅。
她反而覺得如果真的變成了讓外婆滿意的祝希,她就再也沒辦法從虹貓藍兔裡面得到快樂了。
因為那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朋友。
而是一個符合家族标簽、大衆喜愛的産品。
祝希不願意被規訓。
所以在成長的過程當中,她總是“捅婁子”。其實那些事情放在任何一個青少年身上,都擁有被寬恕和改正的機會。隻是因為她的家人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體驗過這種“出格”,所以将其視作罪不可赦。
她像一群綿羊裡面的山羊,明明擁有着和他們一樣柔軟的心髒,卻因為長着天生的、與綿羊不一樣的角,而被驅逐。
綿羊們開始讨論她了。
“這孩子,我都不知道要拿她怎麼辦才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從小到大都是這個樣子。我以前看媽帶我們兄妹幾個,你和小雯都特别聽話懂事,爸還在的時候聽爸的,爸走了以後聽媽的,從來沒有一點叛逆。我當時就誤以為養小孩輕松得很呢,沒想到啊,唉……”
“姐你别這麼說,誰不是第一次當媽媽?她以後如果有了自己的小孩,或許就會明白了……”
“唉。有的時候我真的會在想,是不是我們沒有做父母的天賦……”
手機的視頻一直在放,人物們在最有看點的環節制造出了許多笑點,引發一連串帶有特效的彈幕,在祝希的眼珠中滾過。
然而她什麼都看不進去。
祝希抽了抽鼻子,那股自我厭惡感又從心底升起。
她忍不住埋怨她爸媽說這些招人可憐的話,但是很快又開始唾罵自己。
你真的是賤,這些話讓你不好受,你卻還支起耳朵去聽。
破視頻,不看了。
一點用也沒有。
她此刻脆弱得不行,急需一點能夠分散悲傷的事情發生。
祝希從沙發上坐起來,正要摁滅手機,找一個平靜的地方避開大人們的談話之際,一條微信消息彈了出來。
是賀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