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的平原中央,一副巨大的獸骨無聲地沉眠着,流暢的身型顯得甯靜而又安詳,頭顱上的那對形如鹿角的角枝枝桠桠,宛如上等珊瑚,透出玉色的光彩,直指向大海的頂端。
那一頭,正閃爍着一個微弱的紅點,那個把魏常盈帶來這個世界的紅點。
血月。
紅衣女子不再像之前所看到的那樣虛無飄渺,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背對着魏常盈立在骸骨前,嫁衣尾擺如火,用金紅絲線繡成的鳳凰圖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飛,永遠脫離這苦寒清幽的茫茫深淵。
她緩緩地蹲下身子,像是在認真注視着什麼,久久沒有動彈。
明明不想哭,也沒有哭的理由的,不知為何怎樣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莫名的悲痛積壓在心尖上,然後摧毀拉朽般倒塌,淚水再次缺堤,她隻能一次又一次地用手背抹掉濕滑的痕迹。
大腦深處響起女子清潤溫婉的嗓音。
她說:“對不起。”
魏常盈很想問,對不起誰呢?你又是誰?我夢中之人,就是你嗎?
女子沒有回答,而是張開雙臂,将身前之人珍重地擁進懷裡,維持不了幾秒鐘,最後又重新化作一道透明的光,消散在聲聲壓抑的啜泣裡。
黑色的衣袍随着女子的消失逐漸顯露,男人如一尊墨玉砌成的神佛塑像,低垂着那高貴的頭顱閉目盤坐于地上,金色的陣法在身周繞轉不息,許多看不懂的符号和文字閃爍着交相變幻。
是他。
蜚跪下前腿,魏常盈順着它的身體滑落,踱步到黑袍人跟前。
從前的他是一把鋒芒内斂的寶劍,既美麗又危險,那雙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是最緻命的部分,哪怕僅是多看一眼,都會讓人想要毫無保留地祭獻出自己的身體與靈魂。
現在的他好像睡着了一樣,對外界所發生的一切無知無覺。沒有了眼眸的點綴,他似乎變得更為純粹,既有初生嬰孩的純善,亦有諸天衆神的悲憫,讓人心生好感,不由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魏常盈越貼越近,終于忍不住把手指探到黑袍人高挺的鼻子下。
是的,此時此刻,她心中最大的疑惑莫過于——這人總不會是死了吧?
所幸,雖然很是微弱,但還是有溫熱的鼻息有節奏地呼在她的指尖上。
還好沒死。
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法陣的金光忽然黯淡下來,不過走神一瞬,黑袍人已然睜開雙眸,對她露出了一個不明所以的微笑。
觸不及防地對上他的視線,魏常盈不禁心口微顫。
她認為這個笑是帶有一定恥笑性質的,讪讪地把手縮回背在身後,當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隻是說話時眼神有些閃爍:“你剛剛是睡着了嗎?”
黑袍人面容如水,端的是一派平靜,聲音還是那樣地清越好聽:“嗯,也不算完全睡着了。”溫熱的指繞到她的身後撫上那冰涼的手腕,然後順着青色的脈絡一路遊走到小臂:“此地兇險,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酥麻的感覺引得掌中之人僵硬得如臨大敵:“我剛剛隻是掉進了池塘,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指腹摩挲着一塊略為粗糙的皮膚,那裡原是有道被魚鳍劃開的傷口的,現在卻隻剩下一條淺淺的痂,黑袍人微側着臉湊近,唇與唇之間變為不過一指長的距離。
原來他的朱紅眼線是皮膚裡沁出的顔色,原來他的瞳孔深處會透出一抹不易覺察的丹赤,所有的細節都被放大,魏常盈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瓷白皮膚上細小的絨毛。
芳蘭之氣頓時濃烈得讓人心神迷醉,她略微有些失神:“我做過許多次同樣的夢,隻是這一次比從前的都要長,看到的都要多。你能告訴我,我現在是清醒的,還是依舊在夢裡嗎?”
黑袍人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就像是隐藏在雲端之上的飄渺仙音:“莊周夢蝶,是周夢為蝶,還是蝶夢為周?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本就是模糊的,你、我、包括這一片海,可以是真的,也可以假的;你的夢,你的痛,你的經曆,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手指順着肩膀滑落到胸口,在她的心上點出一個方向:“外物真假皆為虛妄,你更應當遵從自己的本心。”
黑袍人鼻翼翕動,細嗅着魏常盈身上的氣味,待确定以後,便松開她的手,引來溝壑中的一束火苗。
說來也奇怪,剛剛明明還沒有溫度的火竟開始散發出融融的熱意,濕衣被烘幹,四周一小片空間也變得暖和起來。
他恢複成原來的坐姿,對目前狀況已是了然于心:“你果然是服用了不死草。”
魏常盈按捺住心跳悄悄與他拉開距離,對他所說的話很是疑惑:“不死草?什麼是不死草?”
今晚吃的是番茄炒蛋和白灼菜心,都是尋常食材,并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除非——她想到了張嘉鳴的那一罐蛇酒。
今天的黑袍人似乎心情不錯,隻聽他頗有耐心地娓娓道來:“不死草是靈山十巫煉制不死藥的一味重要材料,雖有不死之名,實則并無起死回生之效,但在重塑筋脈、斷骨再造方面卻有大能,舊時在祖洲或許仍能尋得一二,自絕地天通後,已經徹底絕迹于人間了。”
“深海的力量絕非一介凡人所能承受,如果沒有它,你不可能安然無恙地來到此地。你的内外傷愈合得不錯,倒是省了我一番救你的功夫。”
墜海以後,有一陣子她确實感受到自己的骨肉被壓碎了,隻是當時意識模糊,後來場面又太過混亂,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自己身體的變化。
又一次大難不死,原來靠的是那幾杯看上去惡心喝下去也惡心的蛇酒?所以她是錯怪張嘉鳴了嗎?
蜚被兩人晾在一旁,不滿地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拱了過來,用牛鼻子将魏常盈再次拱回黑袍人身邊,獨眼亮晶晶的,好像在得意地邀功:“你看你看,我把人給帶回來了。”
黑袍人點頭予以肯定:“你做得很好,”說着,手腕一轉變出一隻發光小球朝海面扔去:“自己去玩吧。”
哄狗似的,魏常盈看着蜚屁颠颠離去的身影,覺得很是無語。
顯而易見,蜚是聽令于黑袍人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先前的猜測還真是一語成谶,她被”進獻”給大王了。
接着又聽到他說:“你所說的張嘉鳴能得此神草,也算是有大造化之人了。”
太多的謊言,太多的哄騙,偏偏又摻雜了真心實意在裡頭,魏常盈搖搖頭,根本不知道該給他作出一個怎樣的判斷:“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是人。”
黑袍人不理解她的糾結,對此不以為然:“想要知道答案,何不親口問他?”
一個物件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手上,紅繩束口的黑色袋子,表面沒有任何紋飾,内裡蔫蔫的,隻有一塊小小的凸起。
是貼身藏起的錦囊,魏常盈一看便眼急了:“你什麼時候拿的?!”
“你身上有趣的小玩意可真不少。”黑袍人的視線越過魏常盈,對着遠處的一塊巨石不疾不徐地說:“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