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沉得有些發緊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你可知,你的沖動妄為,隻要稍有不慎,就将永遠困死在他的靈台裡,做一縷無生無死,無知無我的荒魂?”
魏常盈擡頭,正好看到原本白瓷般無暇的手此時竟布滿了青色的脈絡,他的五指緊握成拳,骨節因用力而被撐得發白,衣袍翻飛過後,便又迅速藏回袖中。
魏常盈:“……”
錯愕增長了她的膽量,她看着他的臉,試圖從中看出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覺察到女孩投來的探究的視線,黑袍人垂下眼眸回望過去,看似無波無瀾的眸底紅光燃得熾烈。
“我夢中的人,是你嗎?”魏常盈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心中五味雜陳:“我記起你的聲音了。”
在夢裡,在窒息到絕望的時候,就是這個聲音把她帶回現實的。那時候渾渾噩噩,他的聲音虛無缥缈,猶如隔了一層讓人看不透的薄紗,辨不清是否真實存在。剛剛那一聲“出來”,卻是真真切切地響在了她的靈魂裡,乍現的靈光徹底撥開了曾經的迷霧。
逆溯之法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強行侵入,黑袍人确實是有些愠怒了:“你是以為我救過你一次兩次,就能因此而有恃無恐嗎?”
魏常盈被盯得心如擂鼓。
這妖魔鬼怪的世界,其實跟人間沒什麼兩樣,隻要掌握住力量,就能掌握住絕對的話語權,魏常盈深知,自己隻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礫,她并沒有求真、質疑、對抗的資本。
深吸一口冷冽的海潮之氣,她像張惡子那般雙手交疊抵于額前跪拜道:“請大人原諒我的膽大妄為。但是……靈台所見皆為證據,張嘉……張惡子所言句句屬實,望大人明察,切勿錯怪好……妖。”
上古神獸白澤,通萬物之情,知鬼神之事,于東海之濱給黃帝講述了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妖怪的相貌名字和制禦方法,散轶于唐代的《白澤圖》更曾是世人驅邪避害的重要利器。
如此厲害的存在,也就能解釋得通之前的種種和當下張惡子卑微的态度了。
魏常盈記得他的禁忌,不敢胡亂稱呼,隻把人類那套官話套用到他的身上,雖無大錯,但還是顯得有幾分不倫不類。
黑袍人垂眸瞥了一眼,不再理她,而是把目光投回張惡子身上:“你的請求,我無能為力。”
“第一,我沒有所謂的起死回生的神藥,亦不曾賜予張氏不死草。”
“第二,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我是頭一回看到能以蛇妖之身煉得殘缺龍魂的,你根基神妙,機緣無窮,本不應該拘囿于凡塵,我可協助你重歸山海,再次潛心修煉,假以時日,必能證得大道,修成真龍。”
“妄圖讓死人複活,這是逆天而為,必遭天譴,萬劫不複,莫要為了一介凡人自毀造化。”
山海,自然不是指一般的山野河海,那是精怪的本源故鄉,是絕地天通以後,遺留在俗世凡塵的生靈所不能任意踏足的地方。
黑袍人的這番話,無異于對一個普通學生說“我能當你的引路人,帶你去最好的高中,在我的指導下,你必定能夠脫穎而出考上清華北大”雲雲。
這番奇遇,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難以拒絕的絕對的誘惑。
張惡子聽罷,果然陷入了沉思。
良久,才聽到他徐徐說道:“惡子天生天養,無羁無絆,不識情愛,妖性難馴,幸得張氏夫婦循循善誘,讓我知禮儀,明是非,通人性,于我而言與血親無異。張氏子子孫孫,亦為我子子孫孫,我乃張氏之守護神,自當護佑張氏無災無難,百代昌盛。”
“張嘉鳴三魂猶在,七魄俱全,隻差與這肉身再次結合,白澤大神悲憫世人,澤披蒼生,望成全惡子死志,救我族人!”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決心,妖丹光芒更甚,陣陣龍吟更與海水引發了微弱的共鳴。
“悲憫世人,澤披蒼生?看來還是呆在人間太久了,竟讓你産生了這樣的錯覺。”說着,黑袍人袖中手腕一轉,内丹便化作一道虛影重歸于黑蛇體内:“我不需要你的内丹,好好收着,别為臨淵招來禍患。”
一道直徑一丈有餘的方形青銅古鏡自水面落下。此鏡鏡鼻為雲雷紋飾,四方依方位列有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天之四靈。四方外又設八卦陣圖,蟲魚鳥獸環繞其上。最外一圈輪廓刻有許多看不懂的圖形,似字似畫,隐含日月星辰的輝光。
黑袍人對張惡子說:“好好看清楚,現在這具身體的主人,到底是誰?”
如水的鏡面泛起陣陣漣漪,待平靜以後,清晰映照出一張年輕的臉龐。
“不可能!”張惡子面容扭曲,發出一聲難以置信的悲吼:“鳴仔,你過來!”
才蘇醒過來的黑蛇艱難地爬行到鏡前,鏡中出現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不可能!不可能!”他反複用力擦拭着鏡面,漣漪之後,一時是黑蛇,一時是少年,唯獨照不出張嘉鳴的樣子。
黑蛇盤繞着把失魂落魄的張惡子圈圍在中間,用細長的舌接住他落下的一滴淚,張惡子将它擁進懷裡,沉默地撫摸着它的頭。
被水沾濕的額發擋住了他的雙眼,讓人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巨大的打擊卸掉了全身的力氣,他低垂着腦袋,把希望寄托在魏常盈身上:“魏常盈,你過來幫我看看,照骨鏡裡映出的到底是誰。”
秦始皇時有一面号稱“照骨寶”的銅鏡,據說能夠透視人的五髒六腑。面前這面鏡子同樣有“照骨”二字,兩者之間不知道是否有淵源。
面對鏡中詭異的畫面,魏常盈心中已有判斷。
她蹲在張惡子身旁,和黑蛇對視一眼後,才仔細描繪出“他”的模樣:“他有一頭及地的長發,柔順,光滑,是黑色的,但黑中帶着一些金屬的光澤。”
“他的臉很清秀,是大家都喜歡的男大學生模樣,皮膚很白,有蛇鱗鑲在裡頭,不過一點都不可怕,反而挺帥氣的,就像漫畫裡的人一樣。”
張惡子臭屁得很,覺得自己這張帥臉哪哪都是好的,魏常盈都記在心裡,因此盡挑着美好的詞彙來形容:“他還長了一雙好看的杏眼,雙眼皮,長睫毛,瞳孔像是一顆紅寶石,隻是眼尾稍稍提了上去,溫和中帶了一點銳利的感覺。”
像極了張嘉鳴,卻又不是張嘉鳴。
這就是張惡子本來的模樣。
其實鏡中還有一位膚若凝脂,眼燦如星的女孩,但她沒有心情顧及,隻知道張惡子一心赴死,而張嘉鳴也肯定是無力回天了。
她的嘴向來笨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勸慰的話,隻能向黑袍人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他能夠為這一切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但是她忽略了一點,黑袍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祇,在這世上也有許多他解釋不了的事:“不死草的秘密掌握在靈山十巫手中,随着他們神格的隕落,個中奧秘已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