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霜室内,衛霜與衛默坐于東向,衛霜在左,衛默在右,衛恩面無表情地立在他們面前。室外的炎熱似早逼得那衛霜心頭火更盛,火苗直蹿到她眼珠子上,充盈她可喜可怒的臉龐,以緻施于室内的寒冰術都在她那兒失了靈。衛恩雖已沐浴了晴日陽光,卻仍可瞧見寒冰之下陰沉的天,和即将到來的雷霆。
“你可知錯?”衛霜厲色道。
半晌,衛恩叉手回衛霜道:“啟娘娘,兒不知錯在何處。”
衛霜一巴掌将這雷霆拍至身前案上,震得那案搖搖晃晃幾欲傾。她高聲喝道:“你竟不知錯在何處!是腦殘了嗎!”
衛恩聽到“腦殘”二字頗感受辱,可也無可奈何,也知母親向來一生氣就口不擇言,遂忍下不說,亦不肯回答。
衛霜見他竟緘口不語,更為惱怒,破口大罵道:“你這個癡漢!蠢到請嚴啟揚給那婦人看病,你難道不知滅妖派和我們衛家的關系?你難道以為,那婦人自以為是地拉攏了嚴啟揚,滅妖派就成我們衛家朋友了?更何況我早已說過,不許請嚴啟揚給她看病,你竟敢陽奉陰違。我說怎麼好端端的,嚴啟揚跑來衛家鬧事,原來是你搞的鬼!你為了那婦人,竟連衛家安危也不顧了!我告訴你,你可别惹急了我,我哪天心情不好,不管什麼滅妖派,直接滅了那婦人,看你還怎麼作妖!”
衛恩聞得最後一句,倏地擡眼瞪向了母親。衛默在旁邊,被衛霜尖細的刺耳罵聲給折騰得耳朵疼,輕聲勸她道:“有話心平氣和地說,别太難聽了。這是咱們兒子,不是你吆五喝六的手下。”
衛霜最讨厭旁人評論她的教育,斥他道:“你是什麼水平也配來對我指手畫腳!”
衛默一聽,知自己又是徒勞,索性擺手回她道:“好好好,你說,你說便是。”他把手指向衛恩,似要請她繼續教訓。
衛默這一擺手亦是徒勞。衛霜哪裡肯放過他,自是教訓了他一頓,又回頭對衛恩再一頓臭罵,罵到自個兒爽快為止。
這般被罵了足足半個時辰,衛恩才欲哭無淚地走出了室門,卻全然無進門前的精氣神,此時他如同血被抽幹般,雙足如被腳鐐捆着,沉沉前進。
“二郎。”他聽見身後如玉的喊聲。
他回頭,見她緩緩向自己走來。
“你……還好嗎?”如玉微顯尴尬。
衛恩轉身,強顔歡笑道:“還好,還好……”
“你……”如玉再仔細瞧了他,“臉色不太好……”
她哪裡知衛霜的本性,更不知這衛家裡亦有一本難念的經。衛恩亦無意對外人訴苦,隻假裝輕松道:“哦,是嗎?我倒沒發現。”
空氣沉默着。
半晌,如玉開口道:“你……這會子,是要去陪她了吧?”
衛恩始終站在離她有三步之外的距離,一動不動,看了她一眼,回她道:“是。”
“那……我便不打擾你了。代我問她好,雖然……我也不确定,她認不認得我。”
衛恩突然心痛不已,那眉皺得他臉青筋微露。
如玉見他這樣,猜出了幾分,安慰他道:“她會好起來的,有你在一旁照顧。”
衛恩聞言似乎寬慰了幾分,頻頻點頭道:“是,是,她會好起來的。”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對她道:“哦,我……我還沒問你最近如何呢。”自上次他和蓁蓁從她茅屋出來,他便沒再見到她。
如玉微微低了頭,回他道:“我……還好。”
“哦。”他低語道。
過了一會兒,他賠笑道:“我先回去了,櫻奴還在等我呢,恕我失陪了。”
“好。”如玉那一“好”字回得字正腔圓,似怕太随意了,會減少他在她眼前的時間。
他終究是轉身走了。那一轉身,是幾萬年的離去,是他毅然決然選了蓁蓁,毅然決然背對着她。
她呆呆一人站了許久,終究也走了,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
衛恩回到了自己寝室,卻不知不遠處,肅衡正在一間被封的寝室門口,熱淚盈眶地出神。
那是衛寒和婉純的寝室。
他隻願想,那是婉純的寝室,沒有衛寒的痕迹。
婉純留給他的,除了回憶,也隻有這間寝室了,這間他根本沒資格進的寝室。若不是這次偶然住進了衛家,他也許這輩子都看不見這間寝室。
婉純從不在這間寝室招待他,每回他們見面,衛寒必然在她身邊,他甚至不清楚,那究竟是因衛寒和她恩愛,還是因衛寒害怕他和婉純有什麼。
而他如今也進不了這間寝室。
他們說,那是因衛寒不願觸景生情才封的。
是真的嗎?
還是裡面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婉純究竟怎麼死的?
“七郎。”一個有着婉純九分魅力的圓潤嗓音在他身旁響起。
是靜姝,她的孩子——她和衛寒的孩子。
“是姝兒。”肅衡道。
靜姝欲下跪對肅衡行拜禮,肅衡急忙扶她道:“不必行禮了。你是婉純的孩子,這般多禮,我心裡過意不去。”
靜姝遂直起身子笑道:“如此,姝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她轉過頭,瞧了一眼父母的寝室,又轉回頭問他:“七郎這是在思念阿娘了?”
肅衡回道:“按理,我不該在此,是我失禮。我即刻就走。”
“等等。”靜姝叫住他。
肅衡回頭,隻見靜姝徐徐上前,言道:“七郎并無失禮。你們是好友,自是難免懷念。姝兒隻是希望,七郎能想得開,别太傷心了。阿娘生前對七郎極為敬重,不時在姝兒面前誇贊七郎,姝兒也知阿娘必不希望七郎為她如此傷心,一生所作所為隻為她一人。”
肅衡瞧着這張像極了婉純的面孔,思索良久,上前對她低語道:“有件事,我想問你,可否借一步說話?”
靜姝微笑,手一揮,便道:“隔音咒罩着我們二人,七郎有話請講。”
“你阿娘究竟如何死的?”肅衡問。
靜姝臉上僵了短短一瞬,又在短短一瞬恢複了笑容,回他道:“七郎這是怎麼了?阿娘是驚悸而死,七郎不知麼?”
肅衡看着靜姝的神情,聽着她的回答,沉默許久。
靜姝再把手一揮,解除了隔音咒,對他道:“七郎,走吧。我今日是請了假,沒練功。七郎還有正經事要做,還是走吧。”
正在這時,一侍女走近靜姝,對靜姝和肅衡行了叉手禮,又對靜姝叉手禀報:“姝娘子,言娘子有事請姝娘子過去。”
“言兒?”靜姝問,“言兒不是在練功麼?”
那侍女回道:“言娘子提前回來了。”
“哦?那好吧,我即刻過去。”靜姝又轉身對肅衡道:“七郎,我有事失陪了。”
“好。”肅衡點頭。
靜姝進了靜言的寝室。
“你怎麼提前回來了?”靜姝進門後問道。
靜言懶懶地半躺在貴妃榻上,懶懶道:“那婆子今日狂躁,罵完這個罵那個,罵完那個再罵回這個,逮着誰在跟前便罵誰。我被她罵得也狂躁起來,瘋瘋癫癫的回我這小窩裡舒适着,可不快活!”
“罵人?阿婆今日是怎麼了?”
靜言擡頭冷笑道:“她不是妖麼?妖本就是畜生,畜生嘛,就是難免狂躁,不然怎麼禍害人?”
靜姝跪坐于靠近靜言的榻上,對她皺眉道:“那好歹是你阿婆,别張口閉口就是‘那婆子’‘那婆子’的,更别說罵她畜生了。”
婉純遺傳給靜言的美貌,因那冷笑居然多了幾分魅力,她回靜姝道:“阿姊真是會擺教養,禮貌起來,真是大家閨秀,人見人愛。”
靜姝一本正經道:“我們是阿娘的孩子,要對得起阿娘的教養。”
“唉!她連自個兒都救不了,教養這東西,想來也沒什麼用,要麼禍害人,要麼被人禍害。”
“我跟你說正經的。阿婆究竟是怎麼了?”
“聽阿翁說,那婆子是被二叔氣着了——哼,她那性子,一天不被人氣都是怪事。她也就隻配生崽崽,要不然,沒有血緣,正常人才不會和她講話。”
靜姝搖搖頭,歎了口氣。
靜言又道:“方才我聽見那莊七郎在不遠處說話,可是他那癡情病發作,跑來睹物思人了?”
靜姝回道:“唉!他是真愛阿娘……”
“哼,這世上就沒有真愛。”靜言看着靜姝道,“得不到時,隻想着得到,得到了又不知想做什麼了,隻好開始糟蹋,糟蹋完又後悔,後悔就想着再得到,再得到再糟蹋,反複如此,因為如果不糟蹋,他就無事可做了,哈哈哈哈哈……”
她前俯後仰地失态大笑起來,似覺那笑不足以洩悲憤,索性一後仰,連帶那貴妃榻一同後倒在地,震得靜姝忙起身扶她,嗔她道:“你真是癫了!可曾摔壞了?”
靜言作醉狀捧靜姝手道:“阿娘,你抱抱我,你親親我……”她竟不住吻靜姝的手。靜姝似乎并不驚訝,催促她從地上起來,不意她快速起身,抱住她的頭,沖她腦門兒上一吻,笑道:“二郎親親……二郎親親——”她突然笑得一本正經起來,“想不想知道咱們的好二嬸是怎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