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傍晚,天邊就像被蒙上一層黑紗,狂風卷着暴雨如一條條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梁柱上。
天色更暗了。
莫知鶴推開面前的房門,道:“殿下進去吧。”
風中裹挾的雨絲将二人的衣角弄得一片濡濕,許久未曾清掃的地面鋪了一層泥土,風雨刮過,變得泥濘不堪。
大門敞開的宮殿幽深寂靜,微弱的燭光在暗淡天色的映照下顯得陰沉可怕。
若不是莫知鶴讓她進去,就憑她眼下看到的,指不定以為這裡面什麼人也沒有。
趙槿扭頭看了眼,夏日炎熱幹燥,下了雨也不見有多冰涼,風吹在身上仍是帶着燥意的,黑雲籠罩之下的皇城詭谲多變,豆大的雨水落在水窪上,激起一圈圈漣漪,就像她心中無法平息的波瀾,被這狂風暴雨無限放大,她的心跳被短暫掩蓋。
“……那你呢?”
莫知鶴道:“我在這裡候着,雨很大,我聽不到。”
趙槿沉默不語,但他的貼心還是讓她感到輕松不少。
殿中陳設不變,隻是似乎少了人日夜擦拭,看上去有些髒亂。
她走到燭台邊上,将火燭一根根點亮,殿中總算亮堂不少,回過頭,裡屋一片昏暗,她放輕步伐走了進去,透過屏風,她看到床榻上一個若隐若現的身影。
就這幾步路,她突然不敢往前了,雙腳猶如釘在原地,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雖說她所知仍是斷斷續續,但結合她知道的,真相就擺在她面前。
父皇自以為掌控天下,他的兒女,他的臣子都是他的棋子,卻不曾想竟被另一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從定下和親一事起,他們多半就已在局中。
母後不忍将她送上和親的轎子,而父皇便因為心中猜忌,懼怕母後及她身後的勢力影響到自己的地位,竟能狠得下心……
她的手放在簾帳上,垂眸望着床上黑色陰影,緩緩掀開。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現在眼前,少了幾分威嚴和狠辣的他,顯得無比脆弱又渺小。
人在面對病痛時,總是無力的。
似是感受到身旁有人,床上男子遲緩地睜開眼,他的雙眸中隻剩茫然空洞,視線也不知落在了何處,語聲沙啞的問:“是何人?”
趙槿心頭浮起一絲異樣,看到一邊桌上放着一盞燈籠,她走過去,将燈籠點亮,複又回到床前。
裡間的窗子沒開,風灌不進來,燈紙上畫着一個女子的肖像,燭芯模糊如細碎的星點,在其間跳躍,将女子肖像映在牆面上。
女子低眸,淺笑晏晏,恬靜又美好。
趙槿一時看愣了,直到簾帳後傳來一陣急促地咳嗽聲。
她重新掀開簾帳,把燈籠舉得再近些,更照得那張臉蒼白無色,整個人都被磋磨的不成人樣了。
但突如其來的光亮并未使他感到任何不适,仍舊睜着眼道:“無論你是誰,告訴你主子,朕就算是死了,也絕不會交出兵權,讓他死了這條心吧!趙家的天下,永遠隻會姓趙……咳咳咳!”
趙槿舉着燈籠的手緊了緊,另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毫無反應。
“唔……”一聲低低地悶哼聲傳來,趙槿低頭看去,聖上捂着腹部,面露痛苦,瞬間像老了十多歲,佝偻着身子,連發聲都顯得無比困難。
趙槿下意識跪下,喊道:“父皇!”
聖上一怔,所有的動作都停下了,他視線移動,雖無法準确捕捉到趙槿所在的位置,但他還能擡起手摩挲過去,額上細碎的汗水不斷往下流,他的動作也是遲鈍的,可見腹痛并未減輕。
“是……阿槿嗎?”
趙槿望着這隻将要觸碰到自己的手,下意識往後縮了,她輕輕嗯一聲,問:“你如何了?”
聖上摸了個空,失落的放下手,不在意的笑笑,“短時間内還死不了。”
他的這幅慘态大抵是他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吧?
不再有百官高呼萬歲,不再有子女視他為楷模,他從雲端跌入谷底,頹然地躺在床上等死,人生富貴離他而去,命中權勢為人所奪,這慘烈又精彩的一生,隻能像如今這般回首,也不知他甘不甘心就此放下。
趙槿将燈放在一旁,抱膝而坐,“父皇,其實我恨過你。”
“朕知道。”
眼前的屏風勾勒出山河壯闊,繁華的人間景緻被這小小的屏風圈禁其中,就像她的父皇,坐擁萬裡江山,到頭來卻被禁锢于這一方天地。
可笑又可悲。
“從你母後離開的那一刻起,你沒有一日不在恨我。”
“父皇。”趙槿沒看他,聲音壓得低低地,“你可曾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