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從病房出來,一眼就看到母親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
病區裡一片黑暗,隻剩樓梯間的燈光,照出她臉上疲憊到極緻的悲戚表情,還有淚水兀自滾落下來。
他站在原地歎了口氣。
“媽,”他盡量讓聲音顯得輕松,“醫生不是說了嗎,要做完手術看送檢結果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你别太悲觀了。”
“我是哭我自己命苦。”她一開始就是這麼一句。
李時張了張嘴,卻沒能出聲。
他當然可以置之不理,可以獨善其身,可以自給自足。這些他都能做到。
可是現在放在他面前的,是她的人生。
她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然後晴天霹靂般得知這個孩子會一輩子不被社會接受和認同。
她不是不愛他,隻是她以為這是叛逆不懂事。
就像中學時阻止他學音樂,就像畢業後安排他進體制内的媒體,在她的印象裡,孩子任何出格的想法都是可以被輕易壓制的。
為什麼偏偏這個不行呢?
她為家庭付出了那麼多,為何回報她的隻有失望和憂愁呢?
李時靜靜站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口氣,揮去了心底所有情緒。
接着他走到椅子前面蹲下來,伸手按住了女人顫抖的肩膀:“行了媽,你别多想了,先回去休息一下,準備好爸爸住院要用的東西,錢也不用擔心,押金我已經交了。”
他用手握住母親的雙手,歪了頭去尋找她的目光,然後輕輕一笑:“這兒有我呢。”
李時父親的手術定在兩天後,醫生告知了手術方案和術前準備,以及要交的手術押金。
李時在醫院的繳費處幾乎刷空了自己的卡。
他的直播收入穩定下來也不過幾個月,存款有限。他父母手裡的錢之前在股市折了不少,現在剩下的估計也不多。
術後可能會有長期的康複期,如果活檢情況不好,可能還要安排進一步的治療。
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很多。
生活好像總是這樣,總在他打算輕松振作的時候一腳把他踢回深淵。
李時坐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拿着手機看最新的一條銀行餘額短信,然後又切出來看通訊錄。
上下滑動着把一個個人名翻了幾遍,李時終于放棄,垂下頭掩住面龐。
或許父母是對的,這個時候,他竟然孤立無援。
他的直播間請了三天假,這幾天都是“歇業中”。傑寶來問他情況,他也隻說了家裡有事,請傑寶轉達歉意。
手術的那天早上,李時的父親挺嚴肅地叫他過來坐在床頭的椅子上。
李時沉默地照做了。
“最近在做什麼工作?”他父親劈頭就是這個問題。
李時想了想,一時沒能答上。
他的父親,一個普通的工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理解“主播”這個行業。
看他不答話,父親的眉頭皺的更緊了:“聽說你劉伯家兒子在哪個電視台當了什麼總負責,要不然我讓他問問……”
“用不着,”李時打斷了他,“我現在在一個網站工作,我過得挺好的。”
他父親打量了他一會兒,仿佛是在判斷他話的真假:“小時,不管怎麼樣,不要去做不正經的事。”
他低下頭沒說話也沒什麼表情,等着父親繼續說下去。
“當初逼你,也是想讓你回頭,爸爸這輩子沒什麼别的願望,就希望你踏踏實實地成個家……”
“夠了爸。”李時忽然擡起頭,再一次打斷了他。
他翹着二郎腿,身體前傾,小臂卡在腹部,臉上的表情是故意為之的玩世不恭:“你這病沒那麼嚴重,死不了——就算是真的快死了,我也做不到。”
他沒有再避開目光,能看到對方眼裡陡然升騰起近在咫尺的憤怒、痛恨和不甘,如同有溫度的火焰一般灼燒過來。
“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就非要做不孝子?”
李時望着他,牽了牽嘴角:“想打我,等你好起來再說吧。”
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下午五點零三分,李時的直播間終于開業。
“來了來了!雨哥我想你~”
“雨大好幾天沒播了,幹啥去啦?”
“今天遲到3分鐘,有押中的嗎?”
“自覺上交星星。”
“大家好,”李時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緊趕慢趕還是遲了點。今天的懲罰就……”
他看着五花八門的彈幕念道:“平闆支撐?行吧。”
李時退身把椅子挪開,然後鋪好墊子趴了下去。
俯身的瞬間有種惡心感湧了上來,李時屏息忍了。
這幾天他作為家裡唯一的勞動力,忙着給父親轉院、檢查、陪護、買需要的物品……别說好好吃東西,就連眼都沒怎麼合。
手術結束後他沒等到父親醒過來就要走,還被母親攔了一下:“……小時,你不等爸爸醒來嗎?”
“我還有工作,不等了。”李時這樣回答。
“那你……”
“我明天再來,”李時歎了口氣,“醫生說指标都好,放心吧。”
他這兩天沒時間去把之前醫生開的點滴挂完,胃裡的疼痛愈演愈烈,幾乎到了影響他行動的程度。本打算走之前去挂一次水,可看看時間不太夠了,也就作罷。
李時把手機放在墊子旁邊,點了秒表:“那我開始了。”
秒表一秒一秒地數着,他的身邊終于安靜下來。
不再是無限的人聲嘈雜和器械碰撞,不再是病房裡病友和家屬們喋喋不休,不再是每一次呼吸都充滿消毒水的味道。
這裡是安靜的、昏暗的、空虛的。
李時以前從沒發現,平闆支撐有這麼熬人。
全身肌肉的繃緊導緻器官似乎也緊張了起來,胃本來隻是一陣一陣的疼,随着時間的推移漸漸由刺痛變成跳痛,然後整個腹部就像着了火一樣,從胃裡一路燒到胸口。
李時抿着唇,汗水從頭上直接滴落下來,砸出輕微的一聲。
明明是很小的聲音,卻像觸到了李時的什麼神經一樣,他手肘一軟就側倒在地上,随即起身沖進了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