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嫌棄
“小和尚今年多大了?”
“貧僧法号弘楔。”
“哦。小弘楔多大了?”
“……一甲子有餘。”
“十分年輕呀,做什麼把自己弄得像個老人家?貧道年長你許多,依舊自認還算年輕,今日見你這年輕人這樣老成,臉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隻看臉,你并不老。”
“啊,那倒也是。貧道每日攬鏡自照,常常感歎人比花嬌、臉比水嫩,加之入世之時總有二八小娘頻頻示好,貧道雖能以平常心待之,然也常常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佛經有雲,世間并無‘我’之存在,所謂‘我’者,僅由五蘊和合所成之身,假名為我而已——修行之人,不應同凡夫一樣,凡庸淺實,過于執着外在皮相。”
“肉身尚在天地間,那便依舊是凡人一個嘛。看破紅塵,首先要入得紅塵;救濟衆生,理當先理解衆生,近則是遠,遠則是近——姿态太高的話當心上下不着哦。”
弘楔被噎了一把,幹脆不再接話。
哪知牛鼻子的思維太過跳躍,沒話也能找出話來:“白露鎮地處偏僻,離着小空相寺距離頗遠,小弘楔你怎麼跑這來啦?”
“雲遊至此。”
“雲遊呀,甚好甚好,年輕人就該出來多走走,多看看世間百态。不然隻在那犄角旮旯的小空相寺裡待着,鎮日裡面對的不是光頭就是猴,那審美可就抓瞎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你看,不止審美,腦子都空了——還是雲遊得不夠。”
弘楔停下腳步,猶豫着要不要即刻降妖除魔。
他深吸了一口氣。
戒嗔戒怒。
險些碎裂成渣的道人渾然不覺,依舊躲在魚裡聒噪:“小弘楔,你們佛家說,從凡夫到佛,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五眼漸開,看你一身好本事,不知道可有開眼?”
“……貧僧法力衰微,僅開天眼。”
“天眼能洞見内外、粗細、前後、遠近、明暗、上下,難怪你能看出那嚴柏風腹中有蟲,原是開了天眼。不過,噫——”
“……如此說來,這木魚之内你豈不是也能開天眼看見?”
弘楔猜到他在想什麼,聲音依舊淡淡,“可以。”
“……貧道洗澡更衣你也看得一清二楚?”
“嗯。”
木魚内頓時沉默了。
掰回一城,弘楔心情轉好,清清嗓子,方要安撫,便聽木魚内一道聲音幽幽傳出。
“——小弘楔,你偷看别人更衣,六根不淨得很哦。”
弘楔被嗆住了。
木魚之内,妖道撚了朵花,從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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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雀鳥還巢。一隻白脖灰鴿撲棱棱落在嚴府大門屋脊上,探頭探腦地張望。
守門的小厮眼神好,遠遠瞅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手往眉骨上一搭,就見空曠的街道上,弘楔身形清瘦,披着晚霞穩步走來。
小厮踮起腳往回跑,邊跑邊扯着嗓子叫喚:“大法師回來啦!回來啦!”
聞聲,圍在門口的下人呼啦啦散了,各自回房通風報信。
小厮弓着背迎向弘楔,“大法師此行可順利?可有捉到妖人?”見他神色客氣疏離,仍同去時一樣孤身一人,忍不住往身後瞅了瞅,沒瞅見人,目光中滿是失望。
“——大法師沒找到人?”
一直到進了正門,越過影壁,換成内院引路的下人,弘楔都沒開口吐露什麼。
小厮讨了個沒趣,沖着周圍探頭探腦的下人們又轟又攆,“去去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去!”等和尚的身影消失不見了,自己暗暗啐了一口,“現在裝模作樣,等會兒自有你受氣的時候。”
弘楔一路被引着往内院走,木魚裡的人又忍不住開口:“小弘楔,貧道覺得,這嚴家的人對你不大客氣。”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被兩人聽見。
弘楔雖沒搭話,心底卻也有些疑惑。上午請他進府的時候,嚴家除了裝病的老夫人,夫人黃氏、少夫人梅氏可都是親自到大門口迎接的,自己走的時候這一家人更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一口一個“活佛”,怎麼過了不到一個白日的時間,就隻留了仆人引路,态度大變呢?
莫非嚴柏風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