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嘉欣然點頭。
弘楔有些猶豫,“佛門中人,不應穿戴绫羅綢緞——”
“——快得了吧,僧人還不得捉持金銀财物呢,你那念珠上的金珠都要閃瞎貧道的眼了。”
弘楔瞪了他一眼,“勿要随意曲解佛門清規戒律!僧人不得捉持金銀,乃是防止佛門弟子為錢财所縛,心志不堅,且不應與凡人争利,但金本身并無過失。黃金乃是我佛門中的七寶之一,與琥珀,赤珠,頗梨——”
“——行了行了知道知道,趕緊換吧。”
弘楔想對着那腦袋來一下,淨化掉裡面的惑衆妖言。
待換好了外袍,弘楔已經十分平靜,坦然坐在純嘉對面,明亮雙眼敏銳地看着他:“我在等你的解釋。”
從弘楔自屏風後出來,純嘉的目光便一直盯在他身上,從衣領看到手腕,又從腰身看到腳踝,目光中的贊賞熱烈又直白,待弘楔作勢要戳他的雙眼,這才輕咳一聲,假模假樣地開口。
“關于羽衣人的傳說,小弘楔可曾聽過?”
弘楔眉心再次出現那道刻痕,目光沉思,“羽衣人?”
純嘉突然出手,兩指點在弘楔額頭,就勢一拉,将那道刻痕細細抹平,“小弘楔,你渾身上下最像六十歲的地方,恐怕就是眉心這道豎紋了——動不動就皺眉頭,這讓你看上去很不好親近哦。”
弘楔鄭重地拂開他的手,“繼續說。”
“那就是不曾聽過了,”純嘉了然,“說起來,便是我道家之人,知道此類的也并不多見,甚至即便有些人知道,也僅把它當做一個傳說,并不會當真。可事實上,很多傳說,都是有依據的。”
他的神情變得正經,再開口,聲音潺潺似山中清泉,語氣娓娓似太古清音,輕易便吸引了弘楔的心神。
“按照《列子》所載,‘疱犧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後氏,蛇身人面’,這便是說,我華夏的前身,不少部落先祖是蛇,他們自認是蛇的後人。《詩經》又雲,‘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人自認是玄鳥的後代。少昊部落的鳳鳥氏,東方的夷人,南方的越人等部族,也多以鳥為始祖。到了《山海經》中,又出現了“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的神明禺彊。可以說,我們中的很多人,追根溯源,回到最原始的莽荒時期,都與鳥蛇有着千絲萬縷的血緣關系。”
“除了如今還能見到的鳥蛇牛羊等,其實還有另一類被拜祭的始祖,随着遠古部落的合并分離,不斷出現,卻又早早湮滅在時間洪流中。鎮守四方的四靈,行雲布雨的神龍,百鳥之王的鳳凰,帶來祥瑞的麒麟,等等等等。他們被當作傳說,隻存在于史書寥寥幾筆的記載中,凡人再無緣得見。到了今天,甚至少有人相信他們真的存在過。”
“我就不信,”弘楔出聲打斷他,“所謂龍,就像你說的,它不過是遠古部落因戰事而不斷合并的結果,他們把自認的祖先也合并了而已,亦或是人們根據東方蒼龍七宿形态展開的想象。而我教天龍八部中的龍衆,則全然是另外的東西。”
“是嗎?”純嘉的眼神從弘楔面上滑過,帶起一個輕笑,“如果我說,他們真的存在過呢?”
弘楔不置可否——他示意純嘉繼續說下去。
“有一族的先祖,便是這二者的共同體、蛇鳥的化身——羽衣族。”
“對羽衣族的記載,史書上寥寥無幾,貧道所知唯晉人幹寶所著《搜神記》,記錄了一件羽衣族人奸·淫凡人男子的逸事。說永昌年間,暨陽人任谷,耕作勞累之後在樹下休息。忽然出現了一個人,身着羽衣,來到樹下将任谷奸·淫,随後不知所蹤。之後,任谷懷了孕,又幾個月之後,羽衣人再次回到此處,用刀刺穿了任谷的陰下,取出一條小蛇,随之離去。而任谷,卻因此變作了閹人。”
弘楔面上驚疑不定,垂頭沉吟,猶豫道,“我以天眼探查,确實在嚴柏風腹中看到了一條似蟲似蛇的活物。因邪佞道人最常選擇的‘蟲’便是蛇與蠱蟲一類,所以便判定他腹中之物乃是一隻‘蟲’——難道竟是孕育了羽衣一族的幼蛇?”
又擡頭看純嘉,“你如何判斷是此而非彼?”
“我可以确定,那并不是一隻‘蟲’。我的壯·陽金丹裡含有一味藥名曰虎耳草,又名金絲荷葉。這味藥與人無害,卻是蛇蟲避之不及的‘天敵’。如果嚴柏風肚子裡有‘蟲’,那麼一旦他服下我的金丹,等待他的就不會是腹大昏迷了,而是和‘蟲’一起一命嗚呼——其實在你告訴我的時候,我便猜測他腹中并不是‘蟲’,直到親眼看到嚴柏風,這才完全确定。”
“可若真如你所猜測,嚴柏風是被……奸·淫懷孕,那為何會昏迷不醒呢?”
純嘉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大概,還是因為金丹吧。”
“我不明白。”
“我那金丹,絕非一般小廟小店的下等貨。這金丹于身體大有益處,當然,最大的好處你也知道了。總之,聯想到嚴柏風此前長久不能人道一事,我們可以猜測嚴柏風已經有孕,若按照書中所說,或許他隻是一天天衰弱,像女子孕育生命那樣,并不會昏迷或是有生命危險。可問題正出在那顆金丹上。金丹藥力強橫,短時間内強化了嚴柏風的身體,結果無意中催醒了沉睡中的幼蛇,那蛇又竭力吸取嚴柏風的身體養分,讓他短時間内體力營養迅速流失,這才造成了昏迷沉睡。”
“所以說,到今晚為止,嚴柏風沒有生命危險,雖然可能變成閹人——至少人死不了不是?”
做完總結,他突覺口幹舌燥,起了身,自去桌上斟一杯冷茶喝。白露鎮偏僻,即便是鎮上最好的客棧,供的茶也粗劣得很,冷了之後更是有些刮嗓子,純嘉隻喝了一口便嫌棄地丢在一邊。
弘楔終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望着門口要水的純嘉,皺眉開口:“若如故事中所講,直到幾個月之後嚴柏風臨産,那羽衣人才會回來——我們總不能一直等下去,且看那秦道長所為,極大可能再次驚擾到嚴柏風腹中之物。”
聞言,純嘉一手扒着門框,一手拉拉袍角:“所以啊,穿上這身黑袍,咱們今晚抓鳥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