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仰起頭,把書放回原先的位置,“知道了,我馬上會過去。”
善應心裡落下一塊大石,忙忙告退,隻是将将轉過半邊身子,又被叫了回去。
善應一下子想起了善誦的下場,腦袋一木,立時便僵在當場。
他心想,完了完了,首座變身戒律堂主,他會怎麼罰我,抄經?面壁?禁足?還是杖責?
他在心裡把所有刑罰過了一遍,順便冒了一頭冷汗,眼神都有些花了。等到緩過勁兒來,眼睛重新聚光,面前又是那張平靜的臉,隻是多了絲疑惑。
“你怎麼了?”
善應呼吸都停了,生怕喘氣聲大了也被揪錯。
隻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肺,越是緊張越憋不住,鼓着腮幫子不過幾個彈指,憋得臉都紅了終于破功,一口熱氣噴在了對方臉上。
對方閉了閉眼睛,善應腿都軟了。
幹脆破罐子破摔,“撲通”一聲跪下,“請首座責罰!”
聲音太大,還破了音。
“行了起來吧,”對方聲音裡似乎有些無奈,“緊張什麼。”
善應讪讪站了起來。
一張磨舊的砂紙包了幾塊木頭片遞到他面前,“這些東西沒用了,把它們帶到廚房當柴燒了吧。”
等到善應真的回過神來,對面的人已經走了,隻有手裡的東西提醒着他,方才自己在跟誰說話。
善應好奇地撿出一塊木片,半圓弧的一邊,另一邊镂空,刻成了一寸長的齒,這是——
梳子?
雖然還十分粗糙,還斷了一根齒,但,這真的是梳子吧?
——首座這是什麼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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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弟子查閱寺中藏書,發現了不少問題。有些古經文缺頁漏頁,還有明明記錄在冊卻無法找到的譯經,另外,不少經書因為查閱之人的疏漏,位置同書目冊上有很大的出入,多種問題,不一而足。”
“……我寺藏經閣藏書已久,守閣的僧人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不少問題其實是随年月逐漸累積傳下來的,偶有小範圍的修修補補,隻是沒有全部重新梳理歸類罷了,不能說就是現在的守閣僧人玩忽職守。責令修補可以,隻是莫要興師動衆地降罪了吧。”
“——弟子并不是要興師問罪。”
“哦?”
“弟子是想,趁着雨水過去,天幹物燥,不若通過曬書,将寺内經文徹底整理一遍,雖工程浩大且繁瑣,但隻是辛苦一時,于我寺僧衆傳閱學經卻是有莫大的益處。”
“倒也是個好想法……”
慧賢撚撚半尺長的胡須,心裡悄悄落下一塊大石。
自己的這個徒弟,天賦卓絕,身居高位,雖然他自己并不承認,但絕大多數時候,他是有些瞧不上其他師兄弟及前後輩的,不然也不能日複一日這個那個地挑錯。想當初自己的師弟,也就是弘楔的師叔慧念還坐着戒律堂堂主位子的時候,因為想和稀泥按下東西僧舍間僧衆的矛盾,結果激起了更大的沖突,被弘楔當衆指責。
慧念惱他不敬師叔,當衆下自己的面子,自己以後如何在戒律堂一言九鼎,如何在小空相寺服衆?他幹脆不再溫言相勸,而是當衆和弘楔辯起了戒律經文。
慧念預想中自己重新立威的畫面沒能出現,當着寺内所有僧衆的面,他被當時年僅三十歲的弘楔辯到左支右绌。
那次辯經之後,慧念徹底心灰意冷,辭去戒律堂堂主一職,再不染指寺内事務,隻在山巅的老寺院内守佛像,坐枯禅,直到多年之後圓寂。
對這個徒弟,慧賢愛其天賦出衆,百年難見,卻又惱他不知進退,不懂變通,當時打定主意殺殺他的銳氣,讓他明白律僧不是那麼容易當的,進而做到自我修正。
小空相寺建寺幾百年,各堂各院之間積了不知多少陳年舊怨,說不得理不清斷不了,各院彼此心照不宣,有些事情便不按法度,不說破,隻按俗規來做,時間久了,互有讓步,也互有逾越,很多事情更加掰扯不清。
事情的發展出乎慧賢的預料。弘楔做了戒律堂堂主,絲毫沒有年輕人身居高位的忐忑。他在全寺僧衆的法會上宣布今後一切按已有法度進行,不要再扯什麼約定俗成大家心知肚明,若能辯得他閉嘴認輸,他自會召集寺内長老修改不合理的法度,若不能,則該怎麼做怎麼做。
因為這,寺裡有一陣變得更混亂了,好像一夜之間各堂各院都有數不清的麻煩要解決。弘楔分/身乏術,很長時間裡不是在解決某院的問題,就是在裁決問題的路上。慧賢哪裡不知道這是各院在有意找茬,可他并不點破,他等着弘楔倒下認輸的那一天。
他沒有等到弘楔認輸,自始至終,弘楔都沒有改變他的想法做派——法理戒律在前,既有法度,那便不得越雷池一步;如有逾越,必有懲罰。
時間沒有改變弘楔,無論是他的臉,還是他的心,小空相寺的氛圍卻向着他理想的方向一步步走,一步步循規蹈矩、有理有度起來。
年邁的前輩去了,年少的小輩來了,來來去去,到今時今日,衆人竟也完全習慣了戒律堂主的一切以清規戒律為先。在他外出雲遊的一年裡,明明沒了這尊大佛鎮着,絕大多數僧衆竟還是按着這種條條框框的方式修行。
直到一個多月前他回來,重新在寺中露了個臉,某些四仰八叉攤開了四肢的人又悄悄縮了回去,立正挺直。
因着這,小空相寺名聲在外,有佛陀入主的謠言越傳越烈,大有坐實的意思。
在慧賢住持管事期間,小空相寺聲譽達到了頂峰。
有弘楔比對着,住持自己簡直就是笑口常開的彌勒佛,惡人全被徒弟作了,幾乎都沒人對他有意見了。
說不輕松那是假的。隻是慧賢除了是寺中住持,畢竟也還是個真正挂心徒弟的師父,他常常憂心弘楔這樣會把自己困死,憂心了幾十年沒有應驗,還是一樣憂心。
好在今天并沒有真的找茬發作誰……
右邊的圓臉中年人打了個哈哈,“貴寺真是能人輩出,住持大度包容,廣開言路,年輕法師為寺中事務費心思,大師們也會虛心采納,讓人佩服,哈哈,佩服……”
弘楔瞥他一眼,眉心無意識擰在了一起。
慧賢清了清喉嚨,“王檀越,有一點誤會老衲需要解釋。這位,不是什麼年輕的法師……他是鄙寺的首座和尚,也就是你要找的,弘楔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