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暗得有些快。
雖然沒有見到弘楔,不過用一朵金合歡從一個純情小和尚那裡套出不少話,純嘉覺得,這次小空相寺之行,沒白跑一趟。
小青已經舔了三回他的手,沒見着回應,這會兒餓得受不住,自己從袖子裡鑽了出來。紅得晶瑩剔透的小眼睛盯着純嘉眨了兩次,軟趴趴貼在自己胳膊上,看上去可憐巴巴。
純嘉癟了癟嘴:這蛇崽子長得不大,還真是能吃。
因為他長得又紅又綠,純嘉本來想叫他“西瓜”的,無奈這家夥鬼精,大概是從純嘉不懷好意的笑容中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好名字,兩次之後便拒絕對其作出回應,就連聽到純嘉威脅要把它捋直了也毫不妥協。
純嘉沒辦法,隻能放棄那個最形象的名字,直接喚他作“小青”。
小青最喜歡圓的和長條的食物,比如鳥蛋,比如胖胖的大頭蟲,此外,對于皮毛長得油光水滑的肥耗子也一樣情有獨鐘。不過自從他嘴裡吞了一隻老鼠,沒咽下去的老鼠尾巴貼着純嘉的臉蹭了一遍後,純嘉便禁止他往自己肩膀以上爬。無論他怎麼撒嬌癡纏,都絕不退步。
離開小空相寺的時候才丢給他一個香瓜,這會兒又餓得眼睛冒光了。
純嘉瞄一眼周圍,日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落了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一條兩尺寬的溝渠往遠處延伸,溝邊盡是些黑黢黢的楊柳樹,因着天晚,被吞噬盡了顔色,化作一片片壓抑的黑影。
晚歸的老鸹落在樹梢頭,偶爾叫一兩聲,聲音聽着刮嗓子。
純嘉在考慮要不要放小青出去抓鳥。
邊考慮便行走,走着走着一擡頭竟看到了掌燈的人家。
純嘉大喜,彈彈小青的腦門,“給你讨兩個雞蛋去。”
小青張大嘴,露出兩顆尖牙表示欣喜——這是他新長出的牙齒,自己很是喜歡,高興了便要亮出來給純嘉看看。
純嘉提起一口氣,一縱身躍出十幾丈,幾次呼吸後人已經靠近了燈火來源,隻是一靠近便大失所望——哪裡是什麼人家,分明是個早已失去香火的破廟。
那遠遠的一點亮光也不過是從殘垣斷壁中漏出來的,十有八九是哪個過路的在此歇腳罷了。
這廟實在是太破了,除了正殿牆基沒塌勉強撐着滿是窟窿雜草的屋頂,周圍的圍牆、偏殿、廊柱全都已經散的散,爛的爛,如果是在白天,大概能看出顔色都已經褪盡。
純嘉攤了攤手,小青也軟綿綿趴在了胳膊上。
瓦礫翻動,當啷連聲,一個四條腿的細瘦身影貼着牆根嗖嗖遛過,跑得飛快。
小青一下子昂起了頭,紅眼放光,連分叉的蛇信也吐了出來,一副馬上就能開飯了的興奮感。
純嘉還沒教訓他不要亂吃東西,一個聲音便從破廟裡面傳了出來。
“是誰在外面?”
清脆婉轉,又如泉水叮咚,帶着活潑嬌嫩的驚喜之感。
——竟是個年輕女子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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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開始探頭探腦。
純嘉把它拍回袖籠,“别吓着人家姑娘!”
小青憤怒地收緊身體——純嘉的手背很快浮起了青筋。
“外面是不是下雨了?”年輕的女聲再次打破沉默,“你是一個人嗎,要不要進來避避?”
荒郊野外,廢棄破廟,月上柳梢,一個年輕女人獨自在廟裡對你發出邀請——
嗯,實在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事情了。
純嘉沒有接話,而是繞着破廟前前後後轉了一大圈,足底無聲,身姿缥缈,像隻暗夜裡等待獵物的大貓。
轉完一圈,他又在廟前重新停了下來。
小青悄悄探出頭,紅眼睛裡映出半個上弦月,閃着不确定的光,等着純嘉拿主意。
純嘉解開頭上的道士髻,收回原先的雲紋簪,改用一條半指寬的麻布條半束起發,故意留長了垂腳,讓它随着發尾一同垂落後背。改完頭面,他又抽出兩根綁帶,将原本略寬大的袖口收攏、束緊,至手腕上方約半尺高處,腰身也一樣略作收攏。
手掌攤平,青霜劍現于其中。
而小青,早就在被憋死之前離開手腕遊到了腰間——蛇頭居中間,蛇身圍腰盤繞一圈,稍稍多出一個尾巴尖,不動不眨眼,夜裡乍看隻會以為是個古怪的腰帶紋飾。
至此,仙風道骨的年輕道長消失不見,一個落拓遊俠兒現于廟前。
繞開堆積的枯枝敗葉,跨過斜趟半邊的破舊廟門,純嘉應少女邀請,從容進入破廟之中。
廟裡的情形略有些出乎意料,讓他不動聲色地睜大了眼睛。
——除了已經知道的年輕姑娘,這廟裡完全不像外面看上去那樣破敗。
廟裡正位供着撚胡而笑的老人木像,神态慈祥,栩栩如生;木像前,兩支紅燭燒了不到一半,跳動的火焰在牆壁地面投下搖晃的影子,紅燭中間,香爐裡香灰堆積,仿佛還有一點尚未燃盡的星火。
借着晃動的燭光,能勉強看清兩邊房柱上的楹聯:
慈眉一點,有情人終成眷屬
紅繩一牽,逃不過三世宿緣
是一座月老廟。
除了陳設古舊了些,并不見絲毫荒棄的樣子。
年輕的姑娘從蒲團上站起來,上下打量着夜裡的來客,亮晶晶的雙眸閃了閃,眼睫一垂一擡間,不動聲色地掩去了失落的情緒。
純嘉也在打量着少女的樣子,她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模樣,窈窕纖細,五官不甚美貌,但勝在膚色白皙,眼珠黑亮,一打眼看過去十分生動。再加上一條鵝黃色的廣袖長裙,這姑娘看上去鮮活水靈,讓人輕易心生好感。
“急于趕路,不慎忽略了時辰。天黑無處投宿,叨擾貴地,還望姑娘海涵。”拱拱手,純嘉站直身體,“在下姓聶字純嘉,雖非君子,卻也不能敗壞姑娘名聲,招呼打完,在下這就出去。”
“哎你等一下。”
純嘉已經走到了廟門口,又被身後的聲音叫住了腳步,回過身,“姑娘可是有什麼需要在下效勞?”
一個蒲團丢在了純嘉腳下。
“你坐!”少女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抱住膝蓋,黑黑的眼睛眨了又眨,“我姓付,名嬰,我在等人。方才你不出聲,我還以為是我要等的人到了,沒想到隻是一個路過的。”
純嘉聳聳肩表示抱歉。
兩人各坐一端,隔了一丈多遠的距離,你一句我一句,試探着開始聊天。
“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出自無名小山,去往百年古刹。”
“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