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鄭公以前雖專斷卻也不失清正廉潔之品行,近些日子來不免更加剛愎蠻橫,這是高位日久之弊病,擁笃之人不能清言正行所至。
人心之欲,如黃河之水,一旦淤積日久,便壅塞則決。他身為首魁,本應臨淵履薄、戰戰兢兢以全社稷。
可恨這些人挑唆生事,背後納賄,先皇病笃之時,拱自閣或吏部歸,即過其邸,遂與之共醉,多少官職升降之任皆出于此!”
申時行一把握住王錫爵的衣袖,狠命一扯,“你給我打止,這話讓别人聽到,要瓜蔓連坐多少?!”
疾言厲色之後,申時行看着眼前這人竦散古俊的臉龐,見對方渾不當回事兒,不由得無奈道:“三尺之内,必有俊士,可歎你我身在宦海塵網,無法動脫,但求順勢自保而已!哎!我知勸不住你,料韓元川此時必要先聲奪人。新鄭公無子,韓元川無父,将天比地,兩人之間不隻是知遇之恩、更有些舐犢之情。你要小心,我料着最多不會超過三日,那邊便會有所動作,你到時就知我這卦是不爽不錯的!”
王錫爵捋一捋被申時行撤皺的袖子,冷笑道:“不用他來行動,我去找他!”說完頭也不回地便徑自去了。
申時行見自己越勸,反倒越把人的性子勸上來了,這不是他的本意,眼見着王錫爵就要走遠,不由喊道:“你幹嘛去?”
王錫爵并不回頭,隻将胳膊舉起,朝後擺了擺,潇灑道:“出恭!”
卻說王錫爵移形換影到了内閣值房外,被門口當值的文書阻住。
王錫爵道:“勞煩通禀,就說國子監祭酒王錫爵前來拜會高閣老。”
文書知道此時高拱與韓揖在内說話,一般不讓外人打擾,便為難道:“高閣老公務在身,現在誰也不見。”
“那他就是在裡頭了。”王錫爵說着就往裡闖,文書哪裡料到還有這等蠻人,難道又是一個棠川先生(殷士儋),不由得大急,忙伸手阻攔,一推一搡之間,誰料不但沒有絆住對方,反倒差點兒被王錫爵帶着走。
文書見實在阻擋不住,忙吩咐旁邊一個小黃門:“還不快去禀報高閣老。”小黃門聽命快走,王錫爵并不等待,追着小黃門而去,這人恰好給自己指明了方向,氣得文書恨不得自打個嘴巴,王錫爵一路趱行,卻先于通報之人,一步跨進了首輔值房。
恰好聽到韓揖所言:“見王元馭那張狂氣焰,真是灼花花死、灼草草枯,不過是仗着翰林學士高人一等,便目無尊上,他既要排班列朝,不若以後大家都排班列朝而出罷了!”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背後诋毀别人,豈是君子所為?”王錫爵猛地推門而入,将屋内兩人驚得一跳。
“王錫爵!背後聽人牆角,是什麼禮數!”韓揖見自己的話被當事人聽去了,先是一陣心虛,接着便惱羞成怒的反責道。
“我是不想背後聽人,誰知這系風捕影、訛言踵至,不知道的誰敢說這是内閣中樞之地,還當這是鸱溝鮑魚之肆,豈不聞惡臭彌漫乎?”王錫爵一番話說得高拱、韓揖有些坐不住了。
高拱拍案道:“王祭酒,你今兒在文華殿上使氣弄性還不夠,又跑到内閣來撒氣了麼?!”
“撒氣?!”王錫爵聽高拱這話,明顯已經先入為主,全然為韓揖站台,不由得諷刺道:“我不是來撒氣的,我是來出恭的!這内閣值房已然成了鸱溝處,在此登東豈不兩便?!”
“你!”高拱被氣得滿面通紅,一時不知這話該怎麼反駁,與這個渾人讨論内閣是不是廁匽之所顯然不是個好話題,“王錫爵,你當自己是誰?來此大聲喧嘩!将朝廷威嚴置于何地?”
“置于何地?不是早就被高閣老抛諸腦後了麼?何為威嚴,公生明、信生威,委任責成,庶克有濟。今高閣老身為内閣首魁,始則計慮未詳,既以人言而遽行,終則執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愛惡交攻,使得朝廷之中,意見橫出,讒言微中,飛語流傳,尋之莫究其端,聽者不勝其眩,是以人懷疑貳,動見诪張,虛曠歲時,成功難睹。此非衆僚之表率欤?今日早朝又是誰不将朝廷威嚴放在眼裡,無上無下,列亂次序?”王錫爵素有捷才,光念電轉就是一篇對詞,說得高拱啞口無言。
韓揖見王錫爵又提早朝之事,早朝時自己被一把薅住,本就難堪,此時更是惱怒:“王元馭,你不要強詞辯白,真當我怕你啊!”
“你自是不必怕我,那你怕不怕大明國法呢?”
“大明國法也是先收你這樣的小人!”
兩人一遞一句罵了起來,高拱看着實在不像,忙令小黃門去請翰林院侍讀學士馬學士來此。
“都住嘴!”馬乾庵(自強)一到這裡就把兩人喝住。
韓揖和王錫爵見是馬自強,不約而同停下行禮。
“老師!”
“老師!”
蓋因馬自強是韓揖、王錫爵的房師,因而兩人不敢相強。
馬自強将兩人叫到門外,一頓臭罵,“這裡是什麼地方?知不知道?是内閣中樞!是個方寸地兒!講規矩的地方!你們也好意思說什麼朝廷威嚴,朝廷的威嚴就是讓你們在内閣裡拌嘴角口麼?當年二張兄弟欲戴孝廟的帝冕,太監何鼎大怒,手持金瓜以擊之,遂遭錦衣衛拷打不改其志,被問到系何人指使,太監何鼎憤而答‘孔孟!’人家這是在維護朝廷尊嚴,你們呢?詩書禮儀學到什麼地方去了?還不如一太監!羞不羞?愧不愧?還呆着幹什麼,政務都做完了?還不散了!”
兩人見狀,一聲不敢言語,隻得各自歸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