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着張居正的這份奏疏,不由得感歎:“張先生真是難得,大暑熱的天氣,在外為父皇巡視山陵,還要畢志竭力給我編纂了這樣一份書稿,沒有一毫揀擇趨避之意,可見忠懇。母後,我想賞張先生一些東西可好?”
李氏将白皙嬌嫩的指尖緩緩劃過奏疏上字體,摩挲着那勁骨豐肌 、端正古雅的痕迹,半晌方道:“那就三品以上皆賜枇杷,内閣和六部尚書另賜扇兩柄。”李氏這意思是重臣、廷臣均有賞賜,不單獨賞給張居正。
“張先生再加上芙蓉簟一領、鳳尾羅兩端、銅鑒一座,挑上好雅緻的。”朱翊鈞補充道,他想着張先生似乎愛華楚,賞東西自然要挑對方喜愛之物。說完用祈求的眼神望向李氏。
李貴妃倒也一歎:“皇兒另眼相待,自無不可。”
旁邊坐着的陳皇後見這厚厚一摞書稿,倒是被勾起幾份好奇:“聽說張先生自小神童,學問不俗。皇上問了一個《資治通鑒》的問題。為何隻有《魏紀》,而無《蜀漢紀》、《吳紀》?他将此一摞書稿奉于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卻糊塗了,妹妹可看明白了?”
李氏搖搖頭,“我的學問淺陋得很,姐姐都不知,我就更不知了。”說罷将書稿遞給朱翊鈞:“你知道張先生是什麼意思麼?”
朱翊鈞接過書稿大略翻看,不由得點頭道:“我知,其實我早就該知道的,不用張先生回答我就本該知道的。”
“怎麼說?”
“司馬公是宋朝的臣子,而張先生是我朝的臣子。此為最大不同。”朱翊鈞見兩宮還是不明白,隻好将隐晦的話說得更加直白些:“《資治通鑒》隻有《魏紀》,因司馬公‘正魏而僞蜀’,稱曹魏為正統。但觀張先生這本《<資治通鑒>直解》,為蜀漢立《後漢紀》,并沒有給魏和吳立‘紀’,并且張先生行文稱蜀漢君主的‘谥号’或‘主’,而對曹魏和孫吳君主則直稱名諱,可見張先生以蜀漢為正統,而非曹魏。”
說罷,朱翊鈞翻開一頁,找到《後漢紀》章段,昭烈帝其文,指甲輕輕在文字下劃出刻痕,邊劃邊念道:“先主在益州蜀地,聞曹操子曹丕篡漢,遂即位于蜀。綱目以其本帝室之胄,而仗大義以讨漢賊,功雖未成,名義甚正,故以接漢家正統。”
陳皇後若有所思道:“我幼時學文,書中總是主聖臣賢、民安國泰。可自親身經曆過才知,朝廷上下,也不過多勢利相傾、矯情沽譽之輩,不如躬耕樂道之為愈耳。”
“母後這是開悟了!”朱翊鈞笑着贊了一句,見李妃還是一頭霧水,不由解釋道:“娘親不明白是因為不知這段史實,司馬公‘正魏而僞蜀’是因為宋朝自有國情。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本是周世宗柴榮帳下殿前都點檢,世宗早亡,傳位于七歲周恭帝,太後輔政,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奪國于孤兒寡母之手。司馬公做的是趙家的官,自然要為勝利者粉飾。張先生看不上司馬公的論斷,他隻認可蜀漢為正統,這一是張先生立身正,二是太祖高皇帝得國正。”
這話音剛落下,李氏悚然變色,想來是感同身受,立馬聯想到了自己身上。現在皇兒十歲登基,兩宮輔政,但是前朝軍國朝政皆委系于高拱之手,隻怕慣了他的性情,驕了他的氣質。現下隻有一個司禮監馮保還能替小皇帝争奪一下權柄,高拱卻要廢除司禮監,這是要幹什麼?
“若前朝臣子都是張先生這樣的就好了!”李氏不由得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