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侍奉您早些休息吧，明日還有常朝，父親也太累了。”懋修見張居正神色倦怠，不忍道。

張居正見兒子體貼自己，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擡手輕輕摸了摸懋修的發頂，“到底是長大了。”低歎了口氣，“我不過養養神就罷了，明日、”說着話語中盡是艱澀，“明日我不去上朝，想多歇歇。”

懋修對上他的視線，兒子眼底藏着幾分深沉的擔憂，絲絲縷縷，竟大不似往常明媚鮮活的形容。

張居正避開了懋修的視線，将眼光投于院中，隻見院中四面編竹為籬，籬上交纏着扶蘇的花木，郁郁蒼蒼、燦如錦屏。

“你看着院中花團錦簇，實則凡花一年隻開得一度，四時中隻占得一時，一時中隻占得數日。他熬過了這三時的冷淡，才讨得這一時的爛漫。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巴此數日甚難，若有造化候至花開，他必要竭力随風而舞，迎人而笑，拼上所有去點綴風光。縱使一日遭人折損，日炙風吹，後複零殘，也不過能舍一枝是一枝，能去一幹是一幹，如人死不可複生，刑不可複贖，也不枉這一世春光。”

懋修聰慧，自然知道張居正這話不止在說花，更是以花喻人，他瞬間從父親話語中聽出了不詳之音，不由得心底發顫，強忍住慌張，輕聲問道：“父親，是發生了什麼？”

張居正沒有啧聲，隻是搖頭不語。閣潮決戰的号角就要吹響，該做得已然做完了，最終結果如何，沒有人可以預料。

懋修連帶着聲音都輕微顫抖起來，“是将要發生什麼？君之危若朝露？！”

‘君之危若朝露’真是熟悉的語句，似乎近來也有一個類似的場景，也是一個孩子問過同樣的問題。想起來了，就在今年皇太子日講時，講到過《商君列傳》，‘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壽乎？

張居正此時見懋修擔憂的眼神，似是見了同樣的另一雙憂悒的眼睛，他不知當日皇太子問出這個問題，是一時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此時，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張居正将書房的蠟燭點燃，心中卻泛起一絲别樣的滋味。

“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第二天天方蒙亮，衆人皆着素服到了皇極門外，列分文武，待鳴鞭後，小皇帝升座議事。此時東方剛泛魚白，高拱身為首輔，位列班首，待三通鼓響，大漢将軍皆擐甲揮戈，列陣護道兩側。

高拱敏銳地感覺氣氛非同一般，今日格外肅殺。他猶疑的眼光迅速劃過文武兩列，在成國公朱希孝臉上停留片刻，不曾發現有任何異樣，接着向下看去，鎮遠侯顧寰！他怎麼來了？

顧寰何時被起複的？為何自己不知？！顧寰此人，掌過京營、任過漕運、上過戰場、平過叛亂，去年上書請辭，是個知退讓自守的，如今有什麼事情要重新啟用這人？

高拱察覺有什麼事情似乎脫離了掌控。

不及思索，就有牙牌大珰張宏來到皇極門外，“宣——内閣、五府、六部衆皆至——！”

這可是罕事，口谕意思是要求今日與會之人一個不落皆去聽政，‘這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衆人心下紛紛而亂，欲要詢問相熟之人，又礙着糾儀官在旁虎視眈眈，一時間滿場眼神亂飛、神态各異。

衆人按捺着忐忑的心思列隊入殿内，面對着空無一人的金台禦幄靜靜地等候着。

“啪！啪！啪！”随着三聲鞭響，小皇帝邁着四方步，端端正正地走向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