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一看首輔的題本就明白了,這是哪位神仙歲運并臨,又惹着張先生了?!這下倒好,東頭起火、西頭受煙,這是在難為誰?
汪道昆不服氣左遷的決定,上書為自己辯解,詞藻華麗,滔滔不絕,恰是一本妙筆生花、行雲流水的散文奏疏。這讓張居正看後更加生氣,有此功夫賣弄筆頭,不能多用在實事上?!
這次提報給楊博的罷黜名單裡就有汪道昆,正如張居正代皇帝拟定的敕谕中所言:……如或朦胧誤事,一體重治不饒。欽哉故谕。
面對楊博的詢問,張居正隻能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二三子以言亂政,實朝廷紀綱所係,所謂芝蘭當路,不得不鋤者,知我罪我,其在是乎?”
楊博凝視着張居正,看着這位比自己小近二十歲的年輕後生,好長時間默不作聲。張居正的話讓他有些感慨,“此等決斷,将來必有人詈罵你嫉賢妒能。罷了!罷了!你既按定了坐盤星,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話我聽得多了,比這更甚者亦有。或曰‘某為新鄭之黨,不宜留之。’或曰‘某為新鄭所進,不宜用之。’紛紛籍籍,日引月長,甚無謂也!故自當事以來,凡能辦國家事、有禮于君者,即舉而錄之。今部署已定,以後仍當綜核名實,一一而吹之。”
楊博聽此言,擊節而歎曰:“正該如此,新鄭公提拔人才中有幹練者,宜當留而用之。铨曹之事,無問誰親故鄉黨,無非以考成績而亮天工也。”
此次京察,多罷黜的是科道言官,在隆慶皇帝當政時,張居正上《陳六事疏》,第一條就是省議論,他認為如今朝廷風紀輿論十分不堪,徐階、高拱皆是能臣幹臣,接連倒于言官之手,士習人情,漸落晚宋窠臼。
《陳六事疏》中寫道:臣竊見頃年以來,朝廷之間,議論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後不覺背馳,或毀譽自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決于愛憎,政多分更,事無統紀。
這句‘是非淆于唇吻,用舍決于愛憎’真是一針見血點出問題所在。是非曲折混淆于别人的言語之中,用舍予奪取決于個人的愛恨偏好。
在張居正死後,原時間線的萬曆小皇帝清算張家、清算張黨、清算新政時,就是犯了這個錯誤。這個問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張居正一語成谶了。
命運啊!是何等叵測!故事的落幕早已在開幕時做好了注腳,且由當事人親自寫下的結局,草蛇灰線,伏脈千裡!
就仿佛一位創世神明在旁冷冷地注視着人間,給了人間最好的一切,又親手将一切饋贈剝奪。大道無情,神明并不卑劣,隻是不怎麼愛世人。
張居正見說話時,漸漸雲銷雨霁,就要回文淵閣值房,倒是楊博叫住了他道:“元輔要将要将自家蔭子的名額給顧東橋之子顧俊。實不必如此,顧麟監督修顯陵有功,未曾賞賜,不若申請顧家蔭一子吧!”
張居正察其好意,微微一笑道:“謝楊太宰成全。”
楊博擺擺手道:“我也是看佛念經,冀消罪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