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上的雨滴往下滑落。
門鏽得太嚴重,往下淌落的雨滴都是黑水,帶着鐵鏽的墨色。
門上的兩張門神斑駁,已經連面容都看不清,隻依稀看見兩雙猙獰的眼睛。
沈奕忽然發不出聲音來。
他站在雨下門前,恍惚間想起夢裡的夕陽。落日餘晖底下,他也這樣站在這扇門前——手裡還拿着一袋給溫默的橘子。
這扇門,是溫默家的門。
“沈奕?”
龔滄疑惑地叫了他一聲。
沈奕置若罔聞,他擡手去碰了碰門。門沒鎖,沈奕這樣輕輕一碰,就吱吱呀呀地開了。
門後一片死寂黑暗,清晰的雨聲嘩啦啦地響。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沈奕推開鐵門,走進了院子裡。
“沈奕!”龔滄大驚,“你幹嘛去!?”
沈奕還是沒回答。
他像中邪了似的一言不發,隻悶着腦袋往前走。
進到院子裡以後,他看了看四周。院子裡一片荒蕪,應該是許久都沒人居住了,雜草長了滿地,前院堆滿雜物,屋子黑漆漆的,到處都是塵土,不知名的枯黃藤蔓爬了一牆,雨從房頂屋檐上落下來,噼裡啪啦地砸在地上。
陰沉的雨天裡,廢棄的屋子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沈奕往前走去,沒走幾步就被擋住了路。院子裡的雜物太多,把通往屋子裡去的路堵得嚴嚴實實。
沈奕站在山似的雜物跟前,依然沉默。
他再次看看四周。
雖然雨下不停,四周陰沉,但沈奕認得出來,這的确是溫默家。
雖然他在夢裡從未進過溫默的家裡,但他卻莫名很堅定,也毫無來由的很是确信。
——這就是溫默家。
沈奕忽然看不懂現狀了。
雨打濕視線,沈奕有些看不清眼前。不知道是雨淋多了要生病,還是眼前這些事兒真的太詭異了,沈奕腦子裡鈍痛起來。
一陣混混沌沌的昏天黑地,沈奕想起夢裡那個瘦瘦小小可憐巴巴的小啞巴。
有件事他其實沒和龔滄說。
夢裡的溫默,跟他在談戀愛。
盡管不知前因後果,但沈奕親耳聽見自己說喜歡他,而且是當着溫默的面。
溫默也沒有吃驚或者難以置信,隻是紅着臉低下頭。大約是早就說過了,溫默早就知道了,也早就接受了,他倆早就是那種關系,所以他才會是那個反應。
雨珠迷了眼,沈奕抹了一把臉。
他看向天空。天上陰雨滂沱,夢裡的夕陽不在。
這院子荒廢了,溫默不知道去了哪兒,一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味兒撲面而來。
沈奕突然沒什麼自信了,這一切都有點太匪夷所思。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是鬼的可能性——畢竟溫默家居然真的出現在這村子裡了,那就說明,這村子就是他夢裡的那個村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夢裡多大,但他對夢的記憶很清晰。那個夢他已經連續做了七次,絕對不會有錯。
他該不會真的是這裡的鬼,然後把自己給洗腦了吧……把這一切洗腦成自己的夢,告訴自己,都是個夢而已。
這可能性應該是有的吧。
“沈奕!”
龔滄又顫聲喊了一嗓子。沈奕回過頭,見到龔滄跟着進了院子裡面,緊抱着自己,緊張地觀望着四周,模樣極其不安。
“快走啦,”龔滄催促他,“你進這院子幹嘛啊,這裡好吓人,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
這院子的确看起來很像要鬧鬼的。
沈奕才想起來自己該幹的正事。他低頭點開自己的手機,已經五點半了。
時間過得真是快。
“我知道了。”沈奕說,“那我們……”
他正要收起手機時,突然,手機上的時間猛地一蹦。
隻一眨眼,五點半就跳成了18:25。
沈奕猛地一怔。
還有些光亮的四周眨眼間轟地黑了下來。
村子裡驟然黑成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雨下得更大了,雨滴如刀子一樣砸在身上。
沙啞的地獄之聲再次陰森地響起。
【守夜人默,狩獵開始。】
沈奕一僵。
半晌,他僵硬地轉了轉脖子,難以置信地揚起臉。
蒼天漆黑。
村子西邊,一塊大空地轟隆隆地塌陷下去,成了一個大坑。
一陣若隐若現的哀嚎哭叫聲忽然打地底下響起,而後漸漸變得清晰。接着,一隻隻漆黑的、骨瘦如柴的鬼手從地裡破土而出,掙紮扭曲地伸出大地,伸進雨裡,痙攣着伸向天空,仿佛想從地裡逃出。
鬼手們蠕動着、掙紮着。
坑後慢慢蔓延起一片白霧,霧中似乎多出了什麼東西。
隻是大霧迷蒙,沒人看得清到底是多出了什麼。
那若隐若現的東西前,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直起身子,在大霧裡站了起來。
*
【……守夜人默,狩獵開始……】
随着播報聲似有似無地在耳邊又一次響起,溫默的意識逐漸回籠。
眼皮微動兩下,一雙鮮紅如血的眼睛在白霧裡緩緩睜開。
他正歪斜着身子,靠在一座木橋的橋頭上。
這座木橋不是别的,正是奈何橋。
奈何橋身處于這片白霧之中。隻要從奈何橋上走過去,就能順着橋後大霧茫茫的路回到人間,離開遊戲。
守夜人看守着這道奈何橋。
溫默坐直起來,揉了揉後脖頸,沉默地、慢吞吞地站起了身來。
大雨噼裡啪啦地澆在身上。
他走出了茫茫的大霧。
守夜人默身形高挑,穿着一身黑。他上身是件黑色的沖鋒衣,領子高高立起,穿在裡面的同樣是件高領的衣服。
兩個領子都拉得很高,把他下半張臉遮蓋得嚴嚴實實。
腳上的一雙黑靴踩在地上,嗒嗒作響。
溫默走出大霧,霧外是一片凹陷下去的大坑。坑裡鬼手無數,凄嚎聲悲慘地從地下傳來,仿佛地底下活埋着還沒死透的人,是它們在嗚咽着求救似的。
這是溫默的獵殺場,也叫行刑場。
守夜人獵到人後,地獄會将被獵殺的罪人帶到獵殺場來。
罪人會死在這裡。
溫默站在行刑場前,澆了會兒雨。
守夜人默雖然高挑但是瘦小,他眉眼深邃,睫毛細密,有雙圓乎乎的杏眼,和沈奕夢裡的那個溫默沒有什麼分别。
但和夢裡不同,守夜人默一雙眼睛眸子猩紅,目光冷冽,眉眼淡漠無情,絲毫沒有夢裡那般的局促不安。
溫默蹙起眉頭,臉色難看地望着獵殺場前的楊莊子村口,歎了一口出不來聲的氣。
他從上衣内兜裡摸出來了一張發黃的宣紙,将它展開來。
這是“斷罪書”。
每個守夜人都會有一張這樣的“斷罪書”。斷罪書是地獄發行給守夜人的,是個樣式老舊的表格,是溫默還活着時的年代會有的産物——那會兒是七十年代。
斷罪書上的字體也是毛筆字,還蓋着拔舌地獄的“公章”。
紙上從最頂端排了一溜人名下來,名字的後面分别寫着一些罪名。罪名後的最後一欄,則都齊齊整整地标注着:默。
這是溫默的代号。
斷罪書會詳細地把所有罪人的罪名記錄在案,而在每一輪新的“罪人”進入地獄後,斷罪書上的姓名和罪名也都會自動進行大更新。
溫默從上到下一個個看過來,在看到“顔畔”的名字時,他頓了頓。
顔畔的名字後面沒有罪名。
溫默沒有意外,隻是疑惑。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沉默片刻,溫默又往下看去。
大約是為了應十八層地獄的景,每一輪的罪人都有十八個人。溫默打量了遍所有人的罪名,在看到倒數第二行時,又愣了下。
第二行是一片空白。
沒有名字,也沒有罪名,隻有最後挂着一個“默”字。
排在最後面,是個新人。
這人怎麼回事。
四十二年了,溫默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
他又往下看去,最底下還有一個人。
龔滄。
看見這個名字,溫默腦子裡白了一瞬——守夜人有個能力,隻要看見斷罪書上的名字,就能自動連接到這個罪人的面貌,但需要幾秒的時間。
這也是方便他們在看見罪人的一瞬間,就能知道對方的罪名。
腦子空白一瞬後,龔滄的面容在溫默的腦子裡清晰起來。
看清這人的刹那,溫默心頭上猛然轟隆一聲。
呼吸瞬間重重沉堕進胸腔,他嘴裡湧上了一股血味兒。
溫默捂住嘴,數十年前的悲慘過往走馬燈似的在眼前又走了一遍。
他顫抖着捂着自己的嘴,瞳孔震顫不停。
好半晌,他才從走馬燈裡回過神來。溫默動了動手指,突然發覺自己沒了知覺,渾身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