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一個人的眼瞳都可以望進一個世界，那麼莉絲有兩個世界。可那些原本應該色彩缤紛，生機盎然的世界，在莉絲眼中，是索然無味的。

因為這兩個世界，宣判了她的死刑。

莉絲總是從夢魇中醒來，那些在白日裡高貴端莊的貴族王室，總會在夜色如墨的深夜裡，鑽進她的夢裡，化作鬼魅，露出可怖的嘴臉，指責她，謾罵她，審判她，直到鮮血從四周鋪天蓋地地湧來，将她淹沒。

莉絲透不過氣，卻又覺得本該如此。她是罪人，是怪物，是絕望的根源，是将整個王族籠罩在陰霾之下的罪魁禍首。

“公主，公主……”

莉絲的意識被召喚回來，她看向聲音的來源，那是唯一照顧她的女仆安妮。安妮總是用充滿憐愛的目光看着自己，莉絲總是想，若是母親沒有生病，大概就是這樣子的吧。

“公主，該做身體檢查了。”

莉絲身體裡流淌着罪人的血液，和暴虐的因子，所以即使身為怪物，她也不能被放歸荒野，而要被永久地鎖在這一方天地，承受着無盡的痛苦與絕望。

“我不做檢查，我沒病。”莉絲始終雙眼無神地盯着這間屋子裡唯一有光的地方。

“安妮，我想畫畫。”

這大概是自搬進這裡以後，公主第一次提出要求，安妮激動地話都有些磕絆：“公主稍等，我這就幫您準備。”

顔料和畫闆很快被準備好，莉絲久久靜坐在畫闆前，遲遲沒有動筆，她就像一尊雕像。久到仿佛世界再一次歸于一片混沌，莉絲開了口：“這是什麼顔色？”她指着一塊紅色的顔料問。

安妮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依舊老實地回答：“公主，這是紅色。”

“那這個呢？”

“這是藍色。”

莉絲的嘴角突然有了輕微的弧度，安妮以為她笑了，可隻有莉絲自己知道，這是嘲諷。

“可這些顔色，在我的眼中，都是一樣的。”

安妮不明白她的意思，隻當她又是在自言自語。

從那天起，莉絲開始了她的藝術生涯，隻是她的所有畫作，都是黑白的。

“安妮，我想畫一幅自畫像。”莉絲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突兀地說道。

安妮反應了一下，很快雀躍起來：“好啊，公主這樣漂亮，就應該畫下來。”

“可我分不清顔色，你幫我吧。”

在短暫的歲月裡，安妮漸漸明白了公主話中的含義，也明白了她究竟處在怎樣的境遇之中。

“我的頭發是什麼顔色的？”莉絲呆呆地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拿起畫筆。

“公主的頭發是銀灰色的。”安妮一邊說着一邊指着調色盤裡的銀灰色讓她看。

“銀灰色……是什麼樣的呢？”莉絲不明白，那些所謂的灰色、藍色、橘色……在她的眼中，隻有深色和淺色而已。

安妮沉默一瞬道：“清輝月光灑在湖面上，泛起的層層波粼就是銀灰色。”

“那我的眼睛呢？”

“您的左眼是太陽發出的光芒所投射出的顔色，右眼是天空和海洋的顔色。”

莉絲笑笑：“太陽，天空，海洋，月光。這些盛大的事物，它們的顔色全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是啊，”安妮将公主擁進懷裡，輕撫着她的長發，“隻有被上帝選中的人，身上才會有如此璀璨的色彩，公主是特别的人，越是特别就越是要經曆常人無法承受的煎熬，等到公主完成使命，就會變成天使回到天堂。”

這樣騙小孩子的話，公主不信，安妮卻信了。

安妮眼睜睜地看着公主完成了那幅畫作，看着她為那幅畫作署名《怪物》，安妮隻覺得心痛到無以複加。

“公主，您不是怪物，您是上帝賜給精靈族的珍寶。”安妮努力去說服她。

莉絲依舊雙目空洞：“可是我聽說，莉絲在精靈語中，是妖怪的意思。我自始至終，都不是被寄予希望降生下來的。”

安妮緊緊抱住公主，不讓她看到自己險些落淚的表情：“公主，在我的家鄉，有一種特殊的語言，隻有當地人才使用。莉絲在我的家鄉語中，是星星的意思。”

沒有人去在乎是否真的有這樣一種語言，善意的謊言又何須去考證，至少在這一刻，這個謊言可以支撐眼前的女孩多一點希望。

“真的嗎，安妮？”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後，莉絲再一次笑了，隻是這一次，她的眼中有着閃爍的東西，安妮知道，那是光。

“安妮，你說我的眼還能治好嗎？我好想看一看彩色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莉絲看着窗外的世界，黑漆漆的樹木，白慘慘的天空，這樣的世界一點都不值得留戀。

明知不可能，可安妮不想讓她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光熄滅，她不得不編織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将公主，也将自己，都籠罩其中。

“當然能。您的眼睛隻是暫時被封住了，總有一天，您會遇到一個人，他是如此的特别，如此地讓您移不開目光，整個世界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隻那一瞬，你的眼中就會有萬千花火閃過，原本非黑即白的世界開始突然有了顔色。”

*

安妮最近總是能聽到公主的房間傳來交談的聲音，她起初以為或許是公主在房中憋悶，所以自言自語。

“你叫什麼名字？”

“外面的世界很大嗎？”

安妮在推門之前聽到屋内的人這樣說，她敲了敲門，裡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安妮端着茶點走了進去，她看到公主依舊面無表情，和平常無異。

她拾起地上的一朵薔薇花，遞還給公主，問她：“這裡怎麼會有薔薇花？”薔薇花是低矮的灌木植物，身處高塔之上的莉絲本不應該拿到。

“這是我的朋友給我的。”莉絲很開心，她将那朵薔薇花放進了花瓶中。

安妮沒當真，直到某一天她看到公主趴在窗沿處，和那棵蒼老到大概有幾百歲的樟葉樹說話，一隻蒼藍色的小鳥銜着一朵嬌豔欲滴的薔薇放在窗台上。

她清楚地聽到，有少年般清脆的嗓音從藍鳥的嘴裡發出：“美麗的花獻給美麗的公主殿下。”

瓷器碰撞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莉絲循聲轉過去，看到一臉呆滞站在自己身後的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