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安妮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莉絲的場景。

安妮原本是廚房的女仆，不負責做飯，隻負責為主人們上上菜，端端碗。這工作日複一日，熟練但卻乏味。

某一天，斯塔維利親自找上安妮。斯塔維利是精靈王的貼身男仆，也是王宮裡的總管，所有的仆人都歸他調配。

他讓安妮不必再去操心廚房的活計，而是全心全意地成為一位公主的貼身女仆。這話讓安妮感覺到了危機，王宮裡公主王子們的貼身仆人早就已經選好，而最近也并未聽聞有新的公主誕生。安妮直覺那位公主一定不受重視，否則也不會讓她這個廚房的女仆去侍候。

房門打開，一個有着銀灰色頭發的小女孩正一臉懵懂地看着安妮。她很漂亮，對于這個年紀而言，用漂亮來形容似乎有些不夠妥帖，但是安妮當即隻想到了這個詞。

旋即，莉絲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那笑容很純粹，是她往後十幾年都不曾再有過的笑容。

她從未想過，在她甜美笑容的背後，會是赤裸的，近乎殘酷的，足以擊垮她往後餘生的現實。

起初，莉絲很活潑。她被告知因為身體虛弱，所以不能離開這間屋子。所以她總是吵着鬧着，讓安妮給她講外面世界的故事。

再後來，長大些，她便不再追着聽那些故事了。因為她知道，那是她怎樣都無法靠近的故事。

“喂！發什麼呆？别偷懶！”

一道粗聲粗氣的女人的厲喊聲把安妮吵醒，女人身材臃腫，胸部幾乎要墜到肚子前面，她是廚房的廚師長芬瑟奇。

“今天國王舉辦宴會，你最好動作麻利點，要是這回搞砸了，你可真就死路一條了！”芬瑟奇把一筐子土豆扔到安妮懷裡，“去把土豆削了！今天來的都是貴族們，你頂着那難看的疤痕就别湊上去礙眼了！”

安妮默默地摟緊懷裡的大筐，沒過濾幹淨的水滲了出來，打在她的圍裙上，很快氤氲了一片。

安妮摸了摸臉上那塊難看的印記。莉絲在她眼皮子底下逃脫，隻是在她的臉上烙上罪人的印記，已經很寬恕她了。

隻是有時候，安妮會想起莉絲，想起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

她現在過得好嗎？快樂嗎？尋找到她想要的自由了嗎？

如果一切都是如願的，那她的付出至少是值得的。

廚房很擁擠，安妮被身後的人撞到，踉跄地磕在金屬台子上，一陣鑽心的刺痛自傷口處傳來，安妮隻得咬緊後槽牙。

“小心些！”那個撞人的女仆還惡狠狠地瞪了安妮一眼。

安妮原本在廚房還是有幾個知心朋友的，但自從莉絲逃跑，安妮被處罰後，廚房裡的每個人，似乎都能對她踩上一腳。她成了這間廚房最低賤的那一個。

安妮雙目空洞，一雙手機械地重複着相同的動作，削皮器在她的手中翻飛，土豆皮像是被刨開的木頭碎屑，像一條飛舞的銀蛇。

有人緊挨着她坐下，微涼的布料蹭在安妮露出的手臂上，她的心中沒來由産生一種隐秘的奇異感。就好像，那一秒鐘，她不屬于任何人，不屬于這座冰冷的王宮。

“她們又欺負你了？”

安妮一陣恍惚，再次跌落回現實。她看向一旁的利斯坦，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利斯坦是王子的貼身男仆，很少會來廚房，但他的母親和安妮的母親曾是閨中摯友，便讓他照顧着安妮。

“有事就和我說。”利斯坦自顧自地說着，全然沒有看向安妮。

他剛拾起筐子裡還沾着水的土豆，就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利斯坦隻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應該是王子找我，我很快回來。”

然而直到宴會開始，利斯坦也沒有回來。

安妮并不在乎利斯坦是否會真的回來，她甚至根本不在意利斯坦這個人。她對利斯坦的印象很模糊，高大的身形，聲音溫和，臉上總是堆滿笑容，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她過得不好這件事，她知道，可她不想讓其他人因此而同情她。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她情願的，她很想大聲告訴那些人，是她主動的，莉絲的逃跑她也是參與了的。

可是這樣充滿個人英雄主義的事迹，除了滿足她自己虛妄的幻想外，沒有任何好處。它隻會像一朵煙花一般，炸得她體無完膚。

宴會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廚房裡的廚娘和女仆們都跑到花園裡看煙花，而安妮被勒令留在廚房。通常這種宴會，王室對這些仆人比較寬容，即使廚房裡無人看守，也不會有人受到責備。

安妮知道，這是她們對自己的懲罰。

不過無所謂，這道難看的疤痕還不足以讓她敢光明正大地站在熱鬧的人群中，承受着肆意的目光。

冗長的走廊，空無一人，此時安靜是最好的慰藉，安妮感覺松了口氣。她站在窗前，看着五顔六色的煙花在空中炸裂，很快又落在地上，化成灰燼。

“好看嗎？”

冷不丁的聲音響起，安妮抖了一下。利斯坦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他目光依舊直視着窗外的煙花，聲音卻飄向安妮的耳朵。

“你怎麼在這兒？”安妮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你又為什麼在這兒？”

“我……不喜歡熱鬧。”安妮有些局促地和他拉開距離。

“我也是。”利斯坦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像是幹壞事沒被發現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