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這場戰争并沒有大規模的沖突。但不幸的是,鮑德溫是被侍衛用軟轎擡回來的。
趙不言聞訊趕來時,阿格尼絲、茜貝拉等一衆王室成員,已經全部聚集在了他的寝殿。
殿内被一層厚重的陰影籠罩,衆人不再像往日那般争吵不休,或低垂着頭顱,或望着内室的方向失神,四周的空氣仿佛都因這壓抑的氣氛而凝滞,令人感到一陣窒息。
“王後陛下。”
衆人行禮緻意的聲音,此刻也低沉無比,有些甚至隻是沉默着點頭緻意。
“蒂亞,你來了。”
茜貝拉見趙不言到來,扶着肚子,緩緩站起身向她走了過來。
“蘇萊曼還有你那位醫官都在裡面,但王上的情況……”
“不要擔心,王姐,王上會沒事的。”
趙不言伸手扶住茜貝拉,讓重新坐回椅子上。再次懷有身孕的她,身體已經有些笨重了。
盡管這段聯姻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但耐不住居伊與茜貝拉情投意合。趙不言想,帥氣的貴族騎士與美豔的王室公主,若是和平年代,這一對怕是要羨煞旁人了。
下面的侍從搬來座椅,趙不言坐到衆人之間,一同等待結果。大殿再次恢複了安靜,好似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清楚的聽到。
“我們已經為王上更換了藥物,但王上現在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湯藥一直喂不下去,若是明日還如此,恐怕…,願真主保佑王上。”
診療結束的蘇萊曼走出内室向衆人宣告鮑德溫的病況。衆人聽後,無一不帶有哀傷之色,就連往日要強如阿格尼絲,現下也有些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
隻是盡管如此,仍無法掩飾那些争權奪利,各懷鬼胎的心思。衆人下意識看向與自己交好的朋黨,一些不可言明的心思在目光相接中,流轉交換。
接着,一些人開始竊竊私語,似乎在商量王位的歸屬,還有一些人在商讨如何應對薩拉丁,若不是殿内氣氛太過壓抑,恐怕現在這些人又要開始争吵。
趙不言的臉色煞白,聽着身後衆人的交談,呆坐在椅子上,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在來的路上,泰比利亞斯和她說過這次戰事情況後,她還在慶幸沒有進行大規模戰争。
這時,站在蘇萊曼身後的方之岐走到趙不言的身邊,在她的耳邊用漢語說着些什麼。兩人從一開始的低語到後來有些高聲的争論,趙不言神情微斂,眼眸中的凄婉消失不見,一抹堅決浮現上來。那些還在低語的人們都停下了交談,好奇的打量兩人。
最後,趙不言擡手打斷了方之岐的話,站起身向卧室内走去,卻又停下腳步,背對衆人說道,“王上還在,聖城還在,各位暫且不必如此。”
方之岐看着趙不言的背影,歎了一口氣,走到蘇萊曼身邊交談後,行禮告退,急匆匆的向外走去。
不多時,霜兒和迪安捧着水盆、浴巾等洗漱物品進了内室,後面跟着侍衛提着一桶盛滿冰塊的水桶。
“這究竟是在耍什麼把戲?”
平複情緒的阿格尼絲按耐不住開口向蘇萊曼問詢。
“夫人,似乎是王後找到了替王上退燒的方法。”,蘇萊曼恭敬的向阿格尼絲,也是向同樣好奇的貴族們解釋。“若王上能在今日退燒,性命可保。”
因為鮑德溫的緣故,蘇萊曼和方之岐常有一些病情交流。剛才趙不言和他的交談,他聽懂了一些。這位王後的方法理論上可行,可實在大膽,畢竟沒有人損害自己的身體去救一個正在病情加重期的麻風病人。
随着侍衛退出,通往内室的大門被關閉,各處的紗幔也被放下,内室與外殿徹底隔絕,生死存殁在兩個世界中渭泾分明。
内室的鮑德溫不知道外殿發生的一切,連續不斷的高熱讓他精神渙散,陷入一個又一個虛無的夢境中。
夢境裡的他正獨自行走在一片無垠的沙漠中,他不禁疑惑,他的敵人在哪?他的軍隊在哪?他的子民又在哪?
鮑德溫漫無目的的在沙漠裡彳亍,熱烈的陽光炙烤着他的身體,頭頂高懸的太陽似乎永不墜落。炎熱的天氣和長時間的行走讓他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身後不知何時聚集的一群烏鴉,似乎感知到他即将死亡,隻待他一個踉跄,跌倒在地,便一擁而上分而食之。
終于,就在鮑德溫無力的停下腳步,擡起頭,想要質問上帝的不公時,卻見天空中一朵白雲飄來,遮住了烈日。再低頭時,眼前的景象已經幻化成一片綠洲,身後的烏鴉也逃逸不見。
即使他的感覺所剩無幾,但仍感到一絲絲的涼意慢慢爬上了他的肢體。這股涼意驅走了他身體的麻木和心頭的煩躁。
“我的陛下,我請求你堅持下去。”
是誰?是誰在呼喚他?他忘記了什麼?
“蒂亞?是你嗎?我的蒂亞,你在哪?”
随着那一聲呼喚,鮑德溫的意識開始回轉。他從夢境中掙紮出來,緩緩睜開眼,下意識想要活動一下肢體。
“别動,我的陛下。”
“蒂亞,你這是做什麼?”
趙不言沒有回答,隻是從他的懷裡離開,掀開紗簾,走下床。她半裸的身軀,曼妙的曲線在室内的燈光下伸展,又被映照在白色的床簾上。
霜兒和迪安走上前,用浴巾為她擦拭着身體。微顫的身體,閉合的雙眼以及促起的眉頭無不顯示着身體主人的隐忍。
片刻,趙不言再次回到床上,鮑德溫這才意識到夢中那股涼意的來源。
“蘇萊曼說,你高燒昏迷,熬制的湯藥也無法吞咽。方之岐又說,因為你的身體敷着藥劑,也不适宜針灸。若是常人還能用冰塊敷額,溫水擦洗,可你現在的情況完全無法承受。”
“你的身體也會受不了的…”
溫潤的身體透着清涼,白皙的皮膚因為冰水擦拭透出粉紅色。她像一條美人蛇纏繞在他的身上,又像一塊璞玉卧在他懷裡。
“是啊,我的身體會受不了的。那麼您呢?聽聞這次出征并未和薩拉丁有大規模的沖突,我的陛下,我很好奇您做了什麼才會如此?”
“我…”
雖是疑問,可那明知故問的語氣太過明顯,竟讓鮑德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現場這麼多人,怎麼就要親手懲罰雷納德?說起來,您怎麼隻抽了四鞭子?為什麼不幹脆抽死他?”
趙不言仰起頭和鮑德溫的眼睛對視,語氣中充滿了心疼與氣惱。泰比利亞斯在向她講述情況時,自然沒有漏掉鮑德溫盛怒之下用馬鞭抽打雷納德的事。
“I am Jerusalem.”
如果不是氣力已經不足夠支撐下去,他或許真的會抽死雷納德那個一再挑釁王權的混賬東西。可現在,他的身體孱弱,若是再折損一員猛将,這損失恐怕比搶劫失敗更嚴重。
“Yes, yes...But you are also my Jerusalem, remember?”
趙不言在他的耳邊輕聲呢喃,兩個人的呼吸聲就在對方的耳邊此起彼伏。她都快忘了,上次這樣親密接觸是在什麼時候。
“在我還有法子可以救你的時候,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我都會去試一試。”
鮑德溫的蘇醒無疑再次穩定了王國的統治。但羸弱的身體讓他暫時隻能與床為伴,不能再馳騁疆場。
“居伊,你是否能向上帝起誓,忠于耶路撒冷,永不背叛,永不出賣?”
“是的,王上,我願意向上帝起誓,永不背叛,永不出賣耶路撒冷!”
“居伊,你是否願意起誓,永遠忠于我,在我有生之年,永不奪取王位?”
“是的,王上,我願意向上帝起誓,永遠忠于您,永不奪取王位。”
内室外側站滿了耶路撒冷的貴族、封臣以及領主,莊嚴的看着居伊低着頭,單膝跪在鮑德溫的床前,鄭重起誓。衆人心中都明白,這幾乎是明确定下了王位的繼承人。盡管這場儀式應該在主殿舉行,但奈何鮑德溫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再走到主殿。
“那麼,我将賦予你耶路撒冷王國的軍權以及管理權…呼~呼~,我本人以及王後僅保有對耶路撒冷城和塞巴斯蒂城的管理。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呼~呼~”
原本隻是坐在床邊陪伴的趙不言,見鮑德溫喘息不止,連忙想要替他順氣,卻被他伸手制止。
鮑德溫又看向門口衆人,他知道,這些貴族依舊各懷鬼胎,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提前放權,将那位早先定下的代理人,居伊,正式推出去。
“如果沒有異議,我希望你們能繼續忠于耶路撒冷…”
“As you wish, my lord.”
無論真心或者假意,至少在鮑德溫面前,這群貴族領主十分配合的答應了下來。
“不知道他是否能擔起這份責任,但至少在希拉克略回來前,我希望耶路撒冷不要再出什麼亂子。”
鮑德溫望着離開的人群,輕聲向身旁的趙不言說出自己的顧慮。
“這次戰役,薩拉丁害怕我與他玉石俱焚,又急于安撫那些撒拉遜人,所以才沒有發生大的沖突,我擔心薩拉丁還會再次來襲。”
“我的陛下,他已經跟在你身邊這麼久了,總能學到三分吧。”
“不,你不知道,蒂亞,在提爾的時候,就有傳言,呼~呼~,居伊為了獲得支持,不惜犧牲耶路撒冷的利益。”
鮑德溫用盡全身的力量,抓住趙不言的手,如今的他情緒一旦發生大的波動,就會抑制不住的喘息。
“不會的,我的陛下,不會的。居伊已經是王國的攝政王了,他不會再做出損害耶路撒冷利益的事…”
“這些事,或許捕風捉影,或許空穴來風。蒂亞,我至今不肯退位就是擔心這些貴族之間的傾軋影響到王國的穩定。”
“我明白…”
趙不言一邊安慰着鮑德溫,一邊将他身後的軟靠撤走,扶他躺下。
“希望希拉克略能帶來我想要的消息…在此之前,希望上帝能多給我一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