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隻是一句低語呢喃,落在趙不言的耳朵裡卻是聲如洪鐘。她的睫毛倏忽一顫,瞳孔也跟着收緊,思緒好像飄回了那個染滿紅霞的傍晚。她懷着忐忑與期待來見他,為了她自己,為了她的子民,祈求他的庇護。
那是他們故事的開始啊!
多少年,多少年沒有人叫過她的閨名。從大宋離開的那日起她的名字就已經很少被提及,更無人敢稱呼。留在耶路撒冷的日子裡,人們隻記得她是塞莉蒂亞,她自己也快忘了她的本名。他竟然還記得,盡管讀出來的聲調依舊有些怪異。
盡管,他們的故事迎來了終章。
“我的陛下,你還記得…”
“我想如果我能記得你的名字,是否就可以在下一世繼續找到你。”
今生的事,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但若有來世,是否還能有機會彌補?
“當然,不過那是我隻是個普通人,恐怕你找起來會有難度。”
“沒關系,上帝會指引我們相見。”
這句話仿佛直擊趙不言的靈魂深處,她呆若木雞,眼淚如同決堤之水從眼眶中奔湧而下。命運是如此奇妙,多年前那場令她苦惱的風沙,如今看來未嘗不是送她來到愛人身邊的指引。隻是她體察的太晚,竟到了離别之際才能醒悟。
血液在她的身體裡奔騰、沖撞,她如同過去一樣掀開了他的面具,掀開了他們之間的阻隔,掀開了那囚禁他一生的枷鎖。等到那激昂的情緒退卻,她才發現自己親吻在了他的唇畔。她驚慌失色,她怎麼能如此粗魯無禮。病情加重後,她并非沒有再見過他的面容。隻是既然他選擇戴着面具離開自然不想讓世人看見他衰敗的容顔,她怎能在最後時刻如此對待他,這與踐踏他的尊嚴有何分别。
“對…對不起,對不起,我…”
她想說,她隻是舍不得,她想說,她無法承受這近在咫尺的分别。她的喉嚨仿佛塞住了一團棉花,堵住了她所有的話語。她也不敢說出這些話語,她怕他不得安甯。
“你的膽子依舊這樣大,不知畏懼。這叫我如何放心你…”
與她的手足無措相比,鮑德溫卻絲毫沒有生氣,語氣依舊柔和。他并不喜歡佩戴面具,隻是作為國王,他需要理智,需要謹慎,需要維護他在臣民中的形象。兩千七百個日夜的相處,她早已見證了他身體日漸殘敗的過程,如今又算得了什麼。
她在擔心觸碰到他最後的安甯,而他在擔心她的無畏令她日後舉步維艱。
“去吧,我的愛人,我的妻子。盡管我有萬般不舍,但終究要說分别。”
這場離别終究要有個盡頭,總要有人先道别。
趙不言感受到一種從靈魂深處浮出來的絕望,在敲打着她的骨頭,碾壓着她的内髒,撕裂着她的皮肉。她俯下頭,貼近鮑德溫的面頰,在他的耳邊哽咽訴說。
“我知道我應該說一句‘如你所願’,然後轉身離去。但我不能…原諒我…讓你一人離開我已心如刀割,若再讓你獨自迎接死亡,我…求你…,讓我陪伴我的丈夫最後一程。”
沒有人會不畏懼死亡,即使是一國之主也不例外。這樣的時刻若能有所愛之人相伴,未嘗不是一種幸運。隻不過他不想讓她親眼看到他的離去,他害怕自己的死亡成為她的夢魇,他希望她日後可以輕松生活,他甯願獨自一人忍受這無邊的黑暗,但誰叫他教會了她聽從自己本心。
他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思維開始混亂,隻能用僅有的一點意識回應。
“好…”
意識慢慢昏沉,隻有耳邊還有一點點柔聲細語。
“良人屬我,我也屬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羊群。我的良人哪,求你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你要轉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這樣美妙的聲音,是她在為自己贊頌嗎?原來聖經中的雅歌是如此動聽。
“我夜間躺卧在床上,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他,卻尋不見。我說,我要起來,遊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寬闊處,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他,卻尋不見。城中巡邏看守的人遇見我。我問他們,你們看見我心所愛的沒有。我剛離開他們,就遇見我心所愛的。我拉住他,不容他走,領他入我母家,到懷我者的内室。耶路撒冷的衆女子阿,我指着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希拉克略說吟誦聖經能讓臨别之人獲得去往天堂的力量。那本他贈送的聖經中,這是她最熟悉的篇章。
在這漫長的黑夜裡,這間内室一直傳來一陣陣吟誦聖經的聲音,直到燭火已經燃盡,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蠟油已經凝固。
趙不言緩緩起身,她為鮑德溫整理好他的衣袍,重新将面具戴了回去,動作是如此輕柔,仿佛那床榻上的人隻是陷入了沉睡。
她輕手輕腳的走向殿外,大殿外不知何時聚攏了衆多貴族。小鮑德溫被衆人簇擁着站在中間,旁邊站着茜貝拉和雷蒙德。
隻見她走到小鮑德溫身前,用和藹的聲音說道,“我願你仁慈、勇敢、擁有智慧,我願你能足夠強大護衛這個國家。”
“我會的,王後陛下。”
人群中鴉雀無聲,都在靜靜地注視趙不言的動作,看着她們的交談。
下一秒,趙不言對着小鮑德溫屈膝行禮, “Long live the king in prosperity. (王上萬歲。)”
人群騷動起來,向着殿内湧入,隻有趙不言一人逆着人流向外走去。
她擡頭看向走廊外,太陽再一次東升了,陽光再一次照耀着耶路撒冷,可她的太陽卻在二十三歲這年落下後永不會再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