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有一天,罅隙中透來月光,她才想起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不怕麻煩,不怕負累,不會權衡利弊,甘願擁赴辛苦,隻為了一個“于心不忍”而已。
顔浮白無故生出一種荒謬之感,層層積覆的厚土中掙紮透出嫩綠的芽,少年時便蟄伏起的種子今日熱烈不可擋,乍然長成參天樹,開出今春第一朵皎白的杏花。
名之相信,名之真心。
“我哥真的很好。”顔浮白沒頭沒尾忽然道。
“阿爹阿娘在的時候,經常四處奔波,來去匆匆,我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們幾面,都是我哥帶我。我記事起就總能聽見有人誇我哥,稱之天才,譽之強大,他們總說顔孚以後當了家主,必定能如其名,使顔家再度繁榮昌盛這樣的話。”顔浮白淡淡笑着,仿佛記憶中那個驚才絕豔的少年就在眼前,“我也這麼想,顔氏之人大多體弱,不擅武,可我哥不同,他強到根本用不着靈獸。身邊有我哥護着我,我什麼都不用擔心,爹娘偶爾回來,會給我帶好吃的好玩的。”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小姑娘的眸子迅速暗下來,複成一潭無波的水,“之後爹娘回來了,在家中待了好長時間,我高興極了,每天纏着他們講東講西,但他們總不大理我,看我時常常闆着臉不高興。于是我也賭氣不理他們,整整三天,我在他們面前晃,一句話也不說,他們與我說話,我也隻是冷哼,當時竟然還覺得自己硬氣極了。”
“第三天晚上,我忍不住了去找他們,可是外面亂哄哄的,爹和一群叔伯長老吵架,娘在哭,哥看見我忙把我抱走,走到很遠的柴房裡哄我睡覺。”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哥眼睛上蒙了一層白布,他有些怕光,總是待在一間屋子裡不出來,我不知道他怎麼了。爹娘也走了,我很難過,我後悔跟他們鬧别扭了,我還以為這次他們能長長久久的留在家中,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沒想到的是,僅僅五天,就收到爹娘遇難的消息……他們說爹娘的馬受驚,連人帶車墜入懸崖。哥得知消息變的很反常,他去祠堂跪了一夜,然後像沒事人一樣該怎麼生活怎麼生活,可是我總感覺他變了,又說不上來具體哪裡變了。”
“再後來啊,”顔浮白歎了一口氣,“哥跟我說他也要走了,我問他去哪裡,他說去常白山上練功,我哭喊着求他不要走,求他帶我一起去,我保證會聽話不會打擾他,可是,他還是走了,也沒有帶我,那天漫天飛雪,真是冷極了,我倒在雪地裡哭了很久,他都沒有回頭……”
“等我長大後,我算着距離去找他,可是到了那座山,我根本進不去,可能是因為我又笨又不聽話,我哥也不要我了……”
顔浮白倚着書桌,出神的看着窗外的百年杏樹,淡淡的訴說,仿佛在訴說一件跟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辛樂則疼惜的看着她,靜靜的聆聽,仿佛尖刀寸寸剜在自己心上。
不知何時花似雪,望穿秋水,不見君歸。
“我哥人很好,對我也很好,無論我怎麼無理取鬧,闖多大的禍,他都替我兜底,那麼多年,我哥唯一一次跟我發脾氣,是因為我瞞着他參加了禦獸試煉。他發了好大的火,我頭一次見他那麼生氣,他說我不應該去碰那種邪性的東西,他說他把我捧在手心裡養這麼大,不是為了留到現在去放血養那些畜牲。
那時候我已經養成了小黃,開開心心的去告訴我哥,沒想到他那麼生氣,我很委屈,也很害怕,我很不争氣,被他罵哭了。
然後我哥突然就冷靜了,他摸索着過來抱住我,不停的說‘對不起,小白,都是哥沒保護好你。’
我拼命的搖頭,抱着他大哭,他眼前的白布被鮮血浸透,一滴滴的落在我身上,可他卻不知道。”
顔浮白說到這裡,突然就哽住了,她變得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想要哭,突然有人罵她不懂事,于是她忍住了,從那之後再也不會哭了,隻能不解的看着周圍的大人吵吵鬧鬧,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在眼前匆匆閃過,她像個局外客,始終不理解。
“小白,”辛樂摟過顔浮白,輕輕摩挲她的背,适時開口,“我這麼說也許太過殘忍,但是你要知道,人生是不斷拾起、不斷放下的過程,你總是困在過去,太過傷心傷身,你要為未來謀算些,想好以後該怎麼辦了嗎?”辛樂努力轉移她的注意力:“我記得你小時候嚷嚷着想學醫,現在還想嗎?”
“我要行遍萬裡崎岖路,懸壺濟世,分文不取,我想這世間終有一日,再無别離苦。”
小孩子想法天真爛漫,以為沒有了疾病就可以長久的團圓,從不知醫者除了“扶傷”,還需“救死”,不知有些情況無藥可醫,不知生命,終有盡時。
辛樂學着顔浮白兒時語氣講出這句話,語氣輕柔問她:“還記得嗎?”
顔浮白眸子中忽的亮了一下,一閃即逝:“小時候的玩笑話,哪兒能作數?”
“真的嗎?”
“我現在哪有資格談這種癡心妄想,我有别的事必須要做。”
辛樂沉思良久,堅定的贊道:“你要走的路,隻管放心大膽走便是,不必去理睬那些于你而言微不足道的人,顔家如今到底尊卑有序,隻憑你現在是顔氏唯一嫡系血脈這一點,旁人也無權置喙。”
顔浮白點點頭,忽而想到什麼,問道:“樂姐姐,你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這樁事了了,我自然要回去,不過霧雪離雲陰不遠,你想來,随時都可以。上次給你的錦囊還留着嗎?”
顔浮白起身回床上,捧起自己繡着王字、綠眉圓眼的大紅老虎枕頭,從褥子下取出剪刀,在老虎身側撿開一條細線,從中拿出一個錦囊。那是個很别緻的物件,背面深藍色底漸變為淺藍色,繡着正楷的“樂”字,工整不失秀氣,正面一層薄如蟬翼的白紗,透出來一塊琥珀般的水滴寶石,裡面融着早春尚且柔軟的嫩綠松針葉。
“喏,”顔浮白情緒好了不少,有些小驕傲的捧給辛樂看,“藏的好好的,旁人都不知道。”
“嗯,你拿着這個去雲陰,他們見了會讓你進的,或者提前半月寄信給我,我來接你。”辛樂揉揉顔浮白發頂,“睡一會兒吧,不然一會天亮了。”
窗外漆黑的夜,月色都映不亮,不知嚴寒的雪路,可有歸家的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