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浮白不過睡了一夜,卻恍惚重見夢中的身影。
少年一如過往,白衣似雪,翩翩不染塵埃。
人間一程,闊别半生。
當年失去的,如今渴求的,從始至終未曾改變——不過是最尋常日子,有親人相伴,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棂,恰好灑在那碗清粥上。
“哥……”顔浮白嗓音沙啞,“我是還在夢裡嗎?”
“醒了?”顔清塵溫和的笑着,“你身上有傷,先喝點粥墊墊肚子。”
顔浮白順着他遞過來的勺子碰了碰他的手指,手腕,臉龐,一滴淚落下來,接着洶湧成海:“沒有消失,沒有消失……你真的回來了……”
“哥!”她緊緊抱住顔清塵,在他懷中痛哭,仿佛要将經年的思念和委屈一次性哭出來,“哥,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顔清塵怕燙着她,将碗置于床邊桌上,耐心等她将多年憋悶哭夠,而後心疼的嗔怪道:“小白,你所做的事,哥都知道了……你受苦了,都怪哥哥沒保護好你。”
“哥……”
“常白山極寒,不是人能受住的。以後哥不在,不要再做傻事了,天冷要添衣,肚子餓了要好好吃飯,知道麼?”
“哥你在說什麼呀?”顔浮白敏銳捕捉到離别的征兆,卻執拗的不願接受,“我們離開顔家,離開霧雪,徹底忘掉這裡的紛亂,什麼都不想了,我們兩個建一個木屋,以後都好好的住在一起,好不好?”
顔清塵依舊溫和的笑着,卻不語。
顔浮白急了,又起了哭腔:“哥,求你了,你答應我啊。我就剩你一個親人了,你不要離開我,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對不對啊哥?”
“小白,哥給你講個故事吧。”顔清塵溫和的拂去顔浮白緊緊抓着自己的手,顔浮白絕望的想抓住他的衣袖卻未能如願,他走遠了些坐在凳子上,微仰頭“望”着窗外一寸陽光。
“多年前,常白山下有一女嬰,自出生起多病多災,藥石無醫,被家人棄絕。”顔清塵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可憐天下慈母心——她的母親不忍心,與她一同上山,最終迷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出人意料的是,數月後女孩真的毫發無傷的被她的母親抱回,病也奇迹般地好了。人們認為這是白鳳的神迹。”
“女孩漸漸長大,變成妙齡少女,附近的人發現了異常。村中開始不斷聚集各式各樣的鳥類,一開始是麻雀、喜鵲,遠遠超過平時的數量,後來是遊隼、蒼鷹,他們會掠食村民的雞鴨,導緻村中常常鮮血滿地,再後來,連避冬的南雁、海灣的白鹭都在附近盤旋,與此同時少女的小腹一天天隆起……”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民亂是爹平的。爹對所有人說是他曾對娘見色起意,當場認下尚在腹中的我,為此忤逆先家主,并失去唾手可得的家主之位。但外祖母走之前,我知道了這個故事的另一面。”
“當初外祖母迫于無奈,跪求爹開恩,爹用這種方式救下即将被燒死的娘,用自己一身清譽,護了娘一生。”顔清塵沉默半晌,神色哀然,“居上位者,最忌心軟,或許這才是悲劇的源頭吧……”
“哥,你說這些做什麼呀?”顔浮白聲音顫抖,踉跄着撲向顔清塵。
顔清塵溫柔的揉揉她的發頂,依舊溫和含笑,卻無時無刻透着凄涼:“小白,我小時候,比你淘氣的多,甚至是,叛逆。八歲時,我不滿爹的嚴厲離家出走,獨自一人一夜走到常白山。爹找到我後一句話都沒說,但那時我明白一件事——爹也是會哭的。這是我這一生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順遂的過這二十年?”
“你在說什麼呀?哥,我聽不懂。”顔浮白心中愈發不安,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似乎知道真相後,一切都回不來了,即便如今是在懸崖邊生活,哪怕日後會在刀尖上舔血,她也想這麼過下去,自欺欺人也好。顔浮白固執的打斷他,拼命的打斷他,哽咽道,“哥,我們離開霧雪,沒有人會在說你,我會努力保護你,我們離開霧雪,就過平常的日子,就過順遂的日子。”
顔清塵狠心的全然不理,自顧自的說下去:“那夜,我見到了白鳳。看着它冰藍色的眼睛,我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記憶。
想到幾百年前,白鳳用笨拙的人類語言對前來獵殺自己的賞金獵人說‘人,可……愛,救你,陪……我’。他許下百年的承諾,可來的隻有時不時的孩童屍骨。
想到白鳳用自己的一魄強行逆轉生死救下女嬰,這是因,少女帶白鳳到人間曆八苦,這是果……”
顔浮白瞳孔震了一下,心裡的防線徹底崩潰,千裡河壩,一朝決堤:“别,别說了。”
“小白,他們說我是怪物,其實也沒錯。我的确不是人,我隻是白鳳的一魄,是它在人間的使者。不過,”顔清塵很快意的笑了出來,笑容有一絲不屬于他的頑劣,“我想冥界那老東西算錯了,想懲罰我,曆經八苦,年少早夭?我有正直無私的父親,我有溫和良善的母親,我還有……”
他摸摸顔浮白的頭發,淺笑:“活潑、勇敢、夢想成為濟世良醫的小白,我何其有幸,被她如此在乎,我分明,有很幸福的一生……”
他不答應妹妹的渴求,因為不能。小白身上有無解的碧尾蠍毒,他有年少夭亡的命數。這是鏡花水月的重逢,亦是經年苦等的訣别。
日思夜想的,苦苦等待的,原來隻不過一日之約、一面之緣。
晴空萬裡,驟起狂風。
“小白,陪哥去看看終局吧。 ”
——
鮮紅的血液灼燒着碧藍的天空,死亡的陰影籠罩着顔家府門。
“收手吧。”龐大的蟒蛇站立起來足有兩丈,辛樂站在巨蟒之上,看着顔家家主,人在巨獸面前顯得無比微渺弱小,“顔、武、瑜。”
小黑不甘示弱,支起身子,張大嘴哈氣。顔家家主大笑起來:“樂兒,這一次,你來的正好。該死的人,我都殺光了,而你,給我送來了最後一個。”
兩隻一模一樣的金紋玄蟒隔空對峙,仿佛下一秒,惡戰就會開始,四周的房舍就會頃刻間化作廢墟。
當時,辛樂被小黑打入房子下的深坑,見到顔書臻——真正的顔書臻,陰差陽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顔氏從來沒有雙生子,是因為雙生子必有一個奉為犧牲,送給常白山中的白鳳。犧牲一人,可保百年太平的買賣可太劃算了,哪怕是綁,顔家也要綁一個孩子去。
顔書臻和顔武瑜是雙生兄弟,從出生起就背負着必定有一人犧牲的詛咒。當時選中的人,是哥哥顔書臻。
顔書臻隻能模糊的回憶起自己被一群人推搡着上了馬車,又被一個不曾見過的黑甲人粗暴的扔在冰天雪地中的經曆。他隐約聽見黑甲人對同伴說“這地方這麼冷,殺不殺沒區别,就這樣吧”。他的同伴不斷抱怨着“竟然派咱們專門幹這種事,真晦氣”。
他在抱怨聲和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中昏迷,再醒來時已經在溫暖的房間中。他的父親認定他身上的傷是白鳳所為,畢竟常白山腳累累屍骨可以作證。
他的父親是庶子,一生謹小慎微,愛子心切,為他勇敢了一次。
他的父親将顔書臻秘密送走,改掉他原本的懷玉輩名字,并且不知用什麼手段,委托王忠保護他。
從此,顔書臻和顔武瑜猶如白晝和黑夜,注定有一個不能見光。
而後他父親籌謀良久,聯系衆多賞金獵人圍剿白鳳,幸存的人說,白鳳身受重傷,他的父親卻死在那場圍剿中。
可在他們慶功的夜裡,霧雪落了一場極重的雪,那時厚重的飛雪和滿地的寒冰,深刻到霧雪人骨子裡,那是白鳳的報複,也是顔氏的秘密。
顔武瑜朗聲問道:“樂兒,我們的家事,不知可否交給我們自行處理?”
辛樂的縛仙鎖已被顔書臻的蟒蛇解開,如果她參與,結局已定。
辛樂點點頭,黑色巨蟒把她和松熠放在房檐下。
顔書臻也走下來,聲聲質問,字字憤慨:“我待你不薄,你為什麼奪我家主之位,僞冒我的身份,囚禁我數年,還殺了養我長大的王忠?”
“因為是你,聯合那些人,設計殺了顔瑾珩!”顔武瑜也頗為憤怒,“你們做事滴水不漏,這麼多年我竟然找不全證據。可是你們密謀的時候,卻不曾懷疑過我,我将所有細節記得一清二楚,連同你們的嘴臉我也記得,可是我當時卻沒辦法告訴他。”
他的母親和王忠做主,讓顔書臻回來奪家主之位,那之後,顔武瑜白日被鎖在地窖中,隻有晚上才被準許在屋子中活動活動……
顔書臻等了多少年,換來這樣的回答,他神情近乎瘋癫:“顔瑾珩給了你什麼好處?我成了家主後,我們就可以堂堂正正出現在衆人面前。這不好嗎?爹娘活着時不是這麼說的嗎?他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為他如此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