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樂輕聲央道:“阿雲,我頭暈,走不動了,你送我回去……”
說着聲音越來越輕,竟真的昏過去,清雲眼疾手快扶住她,才使她不至于磕在磚瓦上。
辛樂總念叨,清雲好像沒什麼感情,是一個“冷漠的女人”。實際上,在遇到辛樂之前,或者說,在辛樂将她的紅狐面斬碎之前,清雲暮雨确實沒什麼感情。
對九峰雲陰宮,對天下萬民,若非說要有什麼,隻能是沉重的責任。
千年前巫族祭起天衍之術,全力協助各大仙門建立千乘絕殺陣阻擋邪巢。那時巫族中流砥柱盡數凋零,留下一衆旁系支脈也并未封侯拜相或被各大門派奉為上賓,反而陷入永無止境的圍剿和長達十餘年的逃亡之中。
巫族中人血脈裡傳承着與生俱來的通靈,于占蔔預言之道頗為得天獨厚,可懷璧其罪,他們也因此被各大門派世家争先追捕。巫族秘術不以争鬥取勝為主,與劍術武道相比本就孱弱如樹上蘆葦,又是以少戰多,結局可想而知。
東海之戰取勝後,巫族徹底銷聲匿迹,有人說他們合族犧牲,有人說他們隐居山林,但實際上,這一脈大多被囚禁,或者說豢養。
而清雲一脈僥幸逃脫,終歲隐于山林,平淡卻也平靜。
直到那時的國師寫下“南來北往,東西将至,冠履倒易,國将不國”的預言,被皇帝盛怒之下淩遲處死,九族下獄秋後待斬。也是那時,潛藏于清雲一脈生活七年整的皇家鷹犬得秘令回皇城複命,一月後帶軍隊圍剿清雲一脈,清雲族長算出的滅族之劫于彼時兌現。
那天趕得很巧,是清雲暮雨五歲生辰,她的生父帶兵圍剿了她的母族。
其實除了那一幕,剩下的事清雲暮雨都不大記得了,她那時還太小。他們是怎樣蒙着面離家徒步幾千裡到皇城,她又是怎樣被母親帶走到雲陰避難被先掌門收留,她的族人如今是生是死是否安好,這一切的一切她都記不清了。有關那段血色過往的一切,她都是從母親口中得知。
她甚至連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
印象中,母親情緒一直不太好,她總是狀若瘋癫地哭和笑,她總是将自己封在結界中,拿刀劃爛自己的身體,好像從來不知道疼。而尚且年幼的清雲也無能為力,隻能守着結界跟着哭,似乎在那時候,清雲暮雨所有的情緒都消耗殆盡,徒留冷漠和麻木。
在母親為數不多清醒的時候,她也隻是不假辭色地将所有巫族秘術傳授給清雲,揠苗助長般要求清雲快些學會,乃至不眠不休地練習。或者,她一遍一遍地向清雲複述那段過往,告訴清雲恨那條皇家鷹犬、滅族宿仇,告訴清雲,要永遠記得,不要忘記。
她心情很好的時候,也會溫柔地撫摸清雲發頂,告訴清雲不需要複仇,但要報答雲陰宮收留之恩,告訴清雲承擔起巫族的使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而大多數時候,她對待清雲都像半個仇敵一般,用一種包含着恨的複雜眼神看着清雲。
母親留給清雲唯一溫情的回憶,隻是沉甸甸的責任,而不是愛。
清雲暮雨又擰幹巾帕敷在辛樂額頭上,看着辛樂,她忽而被拉回現實,那些沉重的回憶倏地消散,她罵道:“叫你逞強……”
面對辛樂,那些經年塵封的情緒再度翻騰而起,清雲将這歸結于辛樂實在太氣人了,不過辛樂一向不認同。
她低聲嘟囔道:“脾氣真大。”
清雲暮雨:“……”
辛樂繼續蹬鼻子上臉道:“阿雲,你也就跟我發脾氣吧,換了旁人,你還是要裝成穩重老練的‘老神婆’。算了,誰讓我心疼你呢?再者,我心胸寬廣,不與你計較。”
“我就應該給你扔下山去,多餘管你。”
“那可不成。我就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說要給我扔下去,”辛樂将額頭上巾帕取下來,在清雲面前晃了晃,氣人道,“還不是巴巴地照顧我,還給我熱敷呢……”
清雲道:“你可别嘚瑟了,看有下次我還管不管你。”
“下次?阿雲肯定第一個管我,對不對?”
“……說夠了沒有?說夠了走吧。”
辛樂佯裝不滿道:“阿雲,做什麼趕我走?”
“這回你還真冤枉我了,是掌門叫我轉告你,等你退燒後去找他。”
“什麼?”辛樂立刻彈起來,炸毛的貓一般叫道,“他來過了?”
清雲傾身扶她:“慢點,你急什麼?”
“阿雲,掌門師兄來過了?他什麼時候來的?”
“估摸着,将近一個時辰了。”
辛樂慌張地下榻穿鞋,抱怨道:“阿雲,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你這不是剛醒麼?怎麼了這是?”
“完了完了,掌門師兄知道我生病了瞞着他,要罵死我的!”
清雲愣了一下,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大難臨頭似的。怎麼,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若冰長老,竟然真的害怕掌門?”
“你!”辛樂氣悶道,“阿雲,你就知道幸災樂禍,我再不理你了!”
說罷便匆匆離開了。
清雲望着辛樂離開的背影,無奈地歎口氣,輕聲道:“有個人拴着也好,不至于哪天将自己折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