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玉死在四十歲那年。
四十歲的宋書玉在京都是極受人豔羨的老夫人,夫君身居高位,在京都裡是出了名的寵妻愛妻,一雙兒女更是出了名的華章耀彩,是哪怕不靠祖宗蔭蔽也能擁有遠大前程的兒郎和女娘。
哪怕她曾經來路坎坷受盡冷眼,身為丞相嫡女卻在幼時因饑荒遷徙而流落鄉野容貌有損,嘗遍流言蜚語之苦,但行至如今,她似乎是當之無愧的勝利者。
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苦日子已經熬出頭了。
“華娘那孩子無論是文采還是膽識都像極了你,此次女官科舉定是能入皇上的眼的,三皇子也極看中她,她會是未來的太子妃。”白峰岩軟着聲音,挑揀着能叫宋書玉開心的話說,“這樣你總會有些欣慰吧?”
宋書玉轉頭看了眼白峰岩,面前的男人似乎并未在容貌上有多少改變,長期行軍的風霜浸染似乎并未叫他顯得蒼老,反倒叫他顯出了種曆盡千帆的韻味。
相比起二十年前,現在的白峰岩幾乎對她是用讨好的姿态了。
但宋書玉卻還僅是淡淡地笑了下,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聽說鹽霜姐姐回京了,你有去見過她嗎?”
白岩峰聽到這話眼前亮了亮,趕忙應道:“我怎麼會去見她呢?我與她的事情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細想想,那時也并不是真正的喜歡,不過是少時情誼加上年輕氣盛罷了。”
是嗎?
聽到這話,宋書玉卻隻道:“即便如此,現如今她境遇不好,為着那些少時情誼,你也應該去幫一幫人家。”
這話一出來,白岩峰的臉色便沉了下去。
他與宋書玉對視了半晌,最終冷冷地問她。
“你倒是有這份好心?”
宋書玉的面色卻是不改:“當然,作為白府的主母,妾理應要有這樣的肚量。”
這話可将白岩峰給氣了個夠嗆了,他幾乎是揮袖匆匆而去。而過不多時,一雙兒女便面露無奈地輪番上門了。
沒過一段日子父親母親就要鬧這一遭,說是歡喜冤家當真是不為過。
“母親,你也知道父親是什麼脾氣,您就大人大量,把他當小孩子哄一哄不就好了嗎?”這是白岩峰的兒子白譚松。
“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就不必再翻出來喝那陳年老醋了,您要是願意給他個笑顔,他怕是連天上的星星也願意摘給您。”這是白岩峰的女兒白華珠。
但宋書玉卻仍舊是不置可否,她隻是照常抄着書,做着風筝,偶爾出門去與夫人們交際一下。
正是春日好時節,山谷敷青,水眸蘸綠,柳眼舒金縷,天地間仿若新染缟素,繡錦千重。
這似乎正是放紙鸢的好時節。
每日,忙完了事,宋書玉便會放丫鬟小厮們都去松快松快,她則是坐在窗前,瞧着那在風中騰飛而起的那幾隻紙鸢,它們總是翻騰着,追逐着,仿佛要窮日而去一般。
日子就這麼一日日的過,但變故卻在某日猝然發生。
那一夜,宋書玉看着匆匆而來的白岩峰的時候,還正惬意地泡着茶,男人在她的對面擲下某樣東西的時候,她垂着眼睛去看,那模樣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娴靜。
春雷乍響,照亮了宋書玉的面孔,也照亮了那被擲于地面的東西,那是一張破損的蒼鷹紙鸢,破損的翅膀上有一點暗紅的顔色,幾乎要刺痛宋書玉的眼。
宋書玉擡起頭,那是一副鎮靜的姿态,面容卻已經慘白。
“殿下如何?”
“如何?”白岩峰看出了那慘白,隻以為宋書玉的鎮靜不過是強裝,幾乎是怒極而笑,“謀逆大罪,你說如何?”
“陛下仁慈,賜了一杯鸩酒自行了斷了。”
“放心,是醉顔散,毒發一刻,立時歸西,死得很痛快。“
“比起你當年,倒也不算仁慈。”宋書玉聽到這話,勾了勾嘴角,如此說道。
這話激怒了白岩峰,他幾乎是帶着暴怒将宋書玉面前的桌案給掀翻,茶水飛濺,在雷聲中驟然映出冷光,似是被那冷光刺了眼,宋書玉按了按眼角。
“我知你恨我,從我求娶你那日開始就恨我,宋府覆滅的時候恨不得咬斷我的脖子喝我的血,不,你差點就真的殺了我了……可是,可是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就不能讓一切過去?”
難道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就是這麼這麼令她痛苦的一件事情嗎?
明明他們這麼多年,過的就是琴瑟和鳴,恩愛不疑的日子,為什麼她就不願意這麼過下去?
白岩峰深吸了口氣,卻隻覺涼風伴着水汽幾乎像是刀子般直竄入他的身體。
“沒關系的,就算你再不願意,你也還是得做這個白府主母。”哪怕此刻痛入心扉,但是白岩峰反倒出乎預料的冷靜下來,他低低喃語,臉上挂着近乎于古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