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一瞬即逝。春日裡最後一場雨收得潦草,潤澤萬物,随之便是夏日炎炎。
長安偏僻之地竹林疏疏,清影綽綽。層疊遮掩下,是一間朱紅橙頂的安華寺。熙和晨光映成香煙曼妙形姿,袅袅逸散,模糊之下是一道鵝黃清瘦的身影。
“元太傅, “沏好茶,柳垂澤沒急着喝,單刀直入道,“陛下近日的功課,可曾發生過什麼差錯?”
“那倒沒有,”元易白飲下半杯熱茶,皺眉,面色凝重地道, “陛下天生聰慧,向來是一點就通,幾乎用不着我從旁提點。就是有些錯意他自己也能琢磨個大緻真理。隻是不知是何緣由,最近也過于懈怠了點,不過容我直言,我認為他就是懶惰。”
柳垂澤道:“莫不是太熱了?”
元易白一言難盡:“禦史大人。”
“如何?”
“我認為。與其督促陛下摒棄雜念專心學業,不如您還是少與其碰面為好。”
柳垂澤不理解。這又和他有什麼關系。兀自飲盡杯中茶水,淡道:“與我有關?”
“陛下惦念着您,見那書上,桌上,甚至是那硯台,”元易白眼見他要黑臉,緩緩道, “全寫着禦史大人的大名。簡直是絲毫不懂收斂。更有一次竟要将其畫到自己手心上,更是不成體統,不知害臊。”
末了,又補充道:“簡直是無法無天。”
柳垂澤:“……”
柳垂澤緩緩道:“是我的錯。”
“禦史大人何錯之有?”元易後分得清是非黑白,冷呵一聲,也不知是在說誰, “隻是身為一國之君,成天不學無術,态度消極不端正,能為一眼藍顔蠱惑心神,色令智昏,果真無藥可救。”
柳垂澤難得心虛:“…太傅說得在理。”
談話間,寺門被人輕輕推開,幾縷夏陽趁機鑽了空。柳垂澤默默聽完元易白讨伐墨承意的長篇大論,途中暗自忐忑,連飲三杯茶才勉強消去心頭郁結的懊惱。就在他實在熬不下去,指骨捏緊杯身,萬分無地自容之際,柳玉終于帶着情報險險趕來。
柳垂澤如釋重負,起身向元易白告辭,轉身便與柳玉走下寺門石階。
“陳慶死了,”柳垂澤聽完前因後果,停下了步子, “可有發現什麼?”
柳玉搖頭,:“尚來。”
“我帶着暗衛密秘探查良久、除卻發現其卧房那幾箱意味不明的金銀财寶以外,便沒什麼了,”柳玉皺了眉。忽然道, “那行刺之人奪其性命,盜其公文錦衣。卻唯獨不碰那珠寶…這般奇怪行事。大人,這其中是不是有何深意?”
柳垂澤眸色深斂,沉吟片刻,仿若随意:“必然是有的。不過眼下情形,你最好先送我進宮。此事,需向陛下反映接手才有用、其餘無非是紙上談兵。”
柳玉點點頭,狀似不經意往山腳華城望去,其中真假是非猶如塵粒,常年如此,他早已知其冷熱,司空見慣。不是什麼稀奇事自然也感歎可惜不了任何。随即,他闆着一張棺材臉,翻身上了馬。
……
陳慶之死的消息尚未傳入京中,但百官間早已互傳了個遍。此次事發突然,涉及朝廷命官已是形勢嚴峻。墨承意看完柳垂澤命人捎來的信,當即決定召集滿朝文武前來開會。
收到通知的官員步履匆忙,有的甚至來不及換一身官袍,無奈之下隻好穿着常服悻悻前往。
看着衆人在休沐期間仍要議事,熬夜痛批公文的帝王很是欣慰,高興得連往日嗤之以鼻的那幾蠱清湯寡水都多喝了幾口。
他是高興了,曹衡卻是生氣了。滿面倦容恭迎了他,随後怨念頗多地道:“陛下。”
墨承意忙着和柳垂澤噓寒問暖,聞言輕巧擡眸:“嗯?”
“互相關心的戲碼到此為此吧,”曹衡咬牙切齒地描黑,笑道, “正事為重。”
墨承意挑了眉:”你管我。”
柳垂澤輕皺了眉,低聲道:“你也别鬧。”
墨承意瞬間斂去神色,換了一副委屈巴巴:“我哪有。”
“說起來,最近幾次臣都能在微雨閣見到陛下,”曹衡道, “倒讓元太傅一通好找。”
柳垂澤睨了他一眼。接收到目光,墨承意真是一陣無話可說,也不知道找補給誰聽:“餓了就找飯吃,有何問題?你提舊事作甚,存心挑撥我與柳愛卿關系是不是?”
柳垂澤自然清楚他不是餓了去覓食。目光幽深,喟歎道:“你給我閉嘴。”
墨承意果真不說話了,眼神狼狠如銳刃,剜了曹衡好幾下,無聲憤怒。
曹衡喜笑顔開朝二人作揖,折返回隊列裡,正式開始傾耳細聽。
六部隻來了五部,剩下是誰衆臣心中清明。工部尚書與世長辭,被人謀害慘死。前者是否為朝中官員還尚未可知。如此簡單粗暴命人前來勤政殿,光明正大分析線索消息,部分臣工有些捉摸不透這其中深谙輾轉之道,隻覺新帝果真還是天真無邪,竟然也不怕密談内容被兇手竊聽了去。
“天真無邪”的墨承意則是故意而為之。正端坐龍椅裡支颔而思,道:“陳愛卿素來修身養性,不在乎身外之物,向來厭惡銅臭味。當年入朝不過也是迫于生計罷了。但李愛卿又道搜刮途中發現金銀萬兩,而往年陳愛卿的俸祿全用于赈災,為何憑空多出如此巨資尚未可知緣由。”
最怪的,是錢财一分未動,倒不像是自行外露,更像是有人故意放在那的。
至于為何放那…還需徹查。
不過此案牽扯勢力多少無從可知,難保會有賊人從中作梗,已不是單單靠刊部便能獨自解決的。
正發愁,季權貞及時出現,朗聲道:“不知柳大人可否願意出手相助。”
柳垂澤擡目望去,沒忘記幾月前那通互助,淡笑道:“當然願意。但此事還需陛下定奪,你我且等等。”
坐在龍椅中的墨承意似笑非笑,感歎于愛卿的應付能力。瞥他一眼,懶懶道:“兩位愛卿辦事,朕素來放心。那便這麼來罷。”
柳垂澤淡笑應是,與李權貞跪首叩謝。散會之後,他便與其一人一馬,輕便地趕往陳慶死時布滿鮮血的避暑山莊。
青山隐隐,天際暝鴉零亂。二人抵達山中客棧時已夕陽西沉,一抹黧紫滑入遠天。
柳垂澤利落地下了馬,從袖中取出荷包,與李權貞一道走進客棧小院。腳初踏入,隻見流客熙攘,豆燈如華皆映入眼簾,塵閑喧嚣不過爾爾。
前台年輕小厮抱着雙手,彎了一雙眼睛湊上前去,柳垂澤豎起兩極手指以示深意,小厮是個滑頭兒,連應幾聲,便歡歡喜喜地去收拾上房去了。
一樓賓客衆多,眼下已座無虛席。趕了整日的路,說什麼也還是得吃東西。
柳垂澤攔住一位上菜少年,溫和地道:“勞煩,請問這客棧中,是否還有空座?”
少年擡頭,見此人面容清雅如玉,身姿更是有弱柳扶風之感。不禁失神須臾,愣愣地道:“我不清楚的。”
見狀,柳垂澤也不勉強。轉瞬放開了他,淡笑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