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不下。隻有安靜,再安靜,分外安靜。
不知怎麼,柳垂澤此時心緒出奇地郁悶,煩躁非常,右手執鞭,半邊身子沒入陰暗地,瑩潤薄唇緊緊抿起。
“柳大人?”
墨承意停下續話。循聲而望,發現是李權貞在喚柳垂澤。
“陛下。”李權貞走近,朝二人皆行了禮,道, “柳大人,借一步說話可好?”
“………”柳垂澤不鹹不淡瞥了其餘人一眼,也早尴尬得想就此離去,但礙于各自顔面尚且不知該如何開口。現今有人來解圍,他自然求之不得,側身中規中矩對墨承意作揖,随後轉身疾走,溫潤如玉之音色似一縷清風,從遠處傳來,散了開去, “正巧,總歸之後也沒什麼事。一起走走也好,就當散心了。”
他走得決絕,李權貞愣了愣,朝面色紅暈不消的帝王也作了個揖,道:“微臣先行一步。”
墨承意摸了摸鼻尖:“…”
他垂下睫羽,目光凝着手心掌紋,仿若先前流入的溫暖還有殘存。後笑了笑,也不知該有何感歎。
雖對于他們之間蓦然颠覆的态度心存困惑,但李權貞仍以正事為重。簡要講述幾條涼州秘聞,邊走邊聊,将帶人走出刑部大門,踏入西邊那一片傍河石闆道。入目皆是一片碧水潺潺,楊柳深綠。柳垂澤穿行花叢草樹之間,稍作思考狀,道:“你是說,右扶風白蘇…不是畏罪自殺。”
“不錯。”李權貞臉色暗沉,道,“待我趕到時,分明見他仰面坐在太師椅裡,唇部發紫,眼睑浮腫泛黑,且手邊展開一本翻閱了大半的折子。是當地魏家的邀帖,他也應下了。此外我去涼州并未令人散布消息,也未攜帶他人,按理來說他本不該知道,又怎會在我拜訪前就服了毒。”
“服毒也沒什麼用。他既敢走這趟渾水,又怎會是如此貪生怕死之輩。難道是為了忏悔,愧疚嗎?”
柳垂澤搖頭,輕聲否認: “不像。”
“關于那張魏府邀帖,李大人當時可曾留意過?”柳垂澤秀眉微皺,沉吟道, “不管如何,還是需要親自跑一趟。”
李權貞歎了口氣,疲色不可掩消,他遲緩點頭,道:“關于現場證物,但凡有疑全部都被帶回京城。明日整理完畢我會親自轉交給禦史台,柳大人大可放心。”
“如此甚好,那我便不用再操心别的了,”閑步良久有些悶熱,更何況交談之下愈發顯得口幹舌燥。見不遠處有一座寬闊紅橋橫于河道之間,人頭攢動,攤鋪繁多。喧嚣了得,熱鬧非凡,他頓了一會兒,目視前方,“正好。那裡有茶水攤,這日頭正毒,要不我們歇歇吧。李大人肯賞臉陪柳某共飲幾杯嗎?”
李權貞防不勝防,反應過來頓時心花怒放,豪爽道:“自然。”
“那便一起走吧, ”柳垂澤笑了笑,“等會兒或許沒位置了。”
紅橋之下樹蔭密密,遮掩大半日光。尋好空座後,柳垂澤分别要了一壺香山雪茗,幾盤蓮花軟酥,一盅老參構杞嫩鴨湯。李權貞對吃的無甚興趣,看他點完後也就隻要了一萬海棠羹。結了賬錢,小攤攤販便快步朝反方向走,去準備糕點去了。
柳垂澤将衣袖上微不可察的細密褶皺慢慢撫平,待吃食全部上好,拾起一隻蓮花軟酥輕咬下去,紅豆沙之馨甜與桂花隐約之清香,便綻放于唇齒之間。
李權貞沒動糕點,則是因不怎麼喜甜。秦然自若為二者滿了茶,放下陶壺,扭頭望向對岸古詩字畫,倒映城樓。
相對無言間,隻見前方榭台站立一位白袍玄帽的說書先生。撫着花白長須,誇誇其談,口若懸河。說到激動人心處卻斷然噤聲,欲擒縱的套路果真急得衆多聽客抓耳撓腮。
實在有意思。柳垂澤飲下一勺鴨湯,十分感慨:“天下安泰,可謂幸矣。”
“所以我讨厭這天下作亂枉法之輩,”李權貞剝着南瓜籽,淡淡道, “若沒有這些宵小,有些百姓何至于家破人之妻離子散。下作。”
柳垂澤容色愀然,贊同他的觀點:“确實如此。”
隻是怕這世上哪是能說安定便安定的。詭谲風雲,變幻莫測,各自城府皆深入虎穴龍潭,稍微有點動靜都能惹得天下動蕩不安。
談何容易。
又如何簡單。
柳垂澤淡笑,不多言語。
“……隻見那暗雲掌門嚴寒霄拔出不夜劍,斬風破雲,與那陰險惡毒的鬼王白燈祭直面交手。從天打到地,從日至夜不曾停歇。腳踏屍骨亡魂逆風而上,人頭遍布山河萬裡,八荒更是血液飛濺,屍橫遍野,”說書先生.操.着一把嘹亮穩重的好嗓子,聲音透過裡外圍簇的百姓,輕飄飄傳了這來,他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繼續道, “此後,嚴寒霄不忍再與其對抗,便祭出佩劍君子。靈加疑聚劍光乍起,白燈祭堂卻頓時白了臉色。原來對方是想用畢生修為斬斷他的罪孽。在嚴寒霄靈力耗盡前,這白燈祭堂阻止了其靈力的繼續流失。但嚴寒霄已天命将至,将君子劍斷為數沉于東海,在白燈祭懷中奄奄一息。”
柳垂澤聽得真切,仰頭飲盡杯中茶水,道:“這則神話,倒是有趣。”
“依我所看,真是荒謬傳聞一則,”李權貞對此很是嫌惡,不屑嘲諷。又靜坐一刻,起身道, “柳大人還不走嗎?”
“我再坐會兒吧,”他咽下那口清甜酥點, “李大人可是要回刑部。”
李權貞:“嗯。有很多事情還未來得及處理。明日要将整理好的折本給你的話,現在就要開始梳理。”
“既然如此,那柳大人隻好自便了,李某先行告辭。”說着便站起來。
“再會。”柳垂澤含笑颔首。
人走後,柳垂澤便就着熱茶吃起了糕點,認真聽起那則令人回味無窮的市井神話段子。聽得不亦樂乎,幹在此地坐了半個時辰。點心茶水續了一次又一次,那小攤攤子臉都笑爛了,蹲在地上數錢,推掩興奮之色。
說書先生仍在喋喋不休:“至此。世上再無嚴寒霄。白燈祭顧及昔日師門同僚情誼嘗試多次複活之術,但依舊無用。後時過九年,還是死屍一具。沒有任何好轉的可能,與魂歸主體之希望了。”
衆人唏噓不已,有些共情能力不如他人能收放自如,如是潸然淚下,不知該怎麼評價。
柳垂澤低眉斂目緊盯杯中春茶,湯色清澈碧綠,其間映了自己的面容。淡到極至,恹到極點。一副憔上去便冰冷無情沒人敢與其靠近的寡絕神态,真真兒是…非常、非常地,不讨人喜歡。
不消片刻,鼻尖歇了一朵粉瓣。夏風吹動清河陣陣水波漣漪,街市千萬種氣味融交一體,裹挾着從春季遺留下的桂花輕柔拂來,不多時,眼前檀桌凝移一團暗影。柳垂澤緩緩擡眸,卻是愣住了。
來者一襲華雪白衣,以素色護腕腰封收型。淨骨亭亭,身高修長,頭戴一頂雪紗鬥笠,發帶圍着軟柔漆黑的長發,松松垮垮紮了個低尾。他似乎還是位少年郎,眉宇間雖是幹淨悠然,卻仍含有青澀。五官柔和溫雅,明擺着是位貴公子。
不怪他失神,主要是此生容貌能令他為之驚歎的人寥寥可數,除了墨承意,恐怕隻有眼前人。
他還沒說話,少年郎卻是先笑了。随之輕巧開口,音色歡快澈明,煞是悅耳:“道友你好啊,這裡有人坐嗎?”少年郎笑彎了眼,雙手撐着膝部,展顔一笑道, “我可以和你共用一張桌嗎?”
直到少年郎朝他傾身而來,手伸至眼前晃了晃,才恍然回神。
柳垂澤放下茶杯,有些不知所措:“沒人。你坐吧。”
“謝謝呀, ”白衣少年撤回去,摘取鬥笠放至手邊,轉頭對攤主舉高左手,續道, “這裡來一壺翠春芽兒。”
看看他傾茶,行住坐卧皆是慢條斯理,無不展示着胸有成竹、穩若泰山的氣質。這倒是很難得。柳垂澤等他飲完一杯茶解了渴,見對方臉稍側,似乎是還想再弄點吃食。看了看面前擺盤精緻,形樣配色靈巧可人的糕點,柳垂澤淡笑着将瓷盤推去些許,輕聲細語:“你若不嫌棄,同我一起品嘗這些可好。”
白衣少年顯然設遇到過這種的。一時愕怔,随後正了正神色,眸光雪亮,但也有些不好意思:“那便多謝道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