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垂澤仍維系一副失魂落魄,語氣太柔,此刻像妖精:“我一個人…………我怕。綁你過來陪陪我,陛下要怪微臣嗎?”
秋風穿簾,吹在單薄單衣,墨允恩卻并不覺得冷,相反,心很燙。
“垂澤……你,你還好嗎?”
愛人這副喪偶模樣太揪心,他無端難受,伸指他捧住半邊臉,摩娑那粒朱砂痣,道:“是做惡夢了嗎?”
柳垂澤被他一揉,眼眶霎時猩紅,卻流不出淚水來。又痛又澀,退無可退,輕聲道:“我有些悶,允恩,你能陪我去街上逛逛嗎?”
“長安嗎?”墨允恩下意識道。
“不是呀,”他垂下眼簾,睫羽掩去可疑水色,笑不露齒,回說,“不是說,要給我重買一支玉簪嗎?随意走走,就當消遣。”
墨允恩居高臨下,入目一截清瘦漂亮的鎖骨。
燃香漸消,窗外柿果墜落小池,響動細微。大抵是今夜明月過于圓,又或許是二人懷内那隻白兔太鬧騰,墨允恩俯首親吻心上君子時,連他那淌下清淚裡,都可看見無缺的月。
閑步走在繁街,墨允恩卻能明顯感受到此刻柳垂澤的興緻并不高。人間好熱鬧,彩燈飾品,煙火美食,縱是再轟轟烈烈,似乎也不能令身側之人顯表出半點愉悅。
其實清醒以來,他有許多話想問柳垂澤。
例如問他為何不在襲風寨,此地是哪…是否已在千裡之外,又或是,他為何會魂不守舍,神态異常,是不是受了委屈。
但有一點是已經确定了。
在難福天坑的深林,那偷襲他的人,極大可能是柳垂澤安排的部下。
他又為何這麼做。
心思急轉間,早錯過一間鋪子。墨允恩倏然回神,抓住他手腕,道:“走過了。”
“不是要哄你,垂澤至少給點反應,嗯?”墨允恩笑彎了眼,道,“否則我該擔驚受怕,惹惱了你,我可是會自責死的。”
身側明河倒影,彩蓮燈彙聚漂散,似是蒼天星河淌入了人間。
眼間掠過一抹光,沉默半條街的時候了。此刻面對他,柳垂澤似是夢呓:“騙子。”
墨允恩沒聽到他那一聲呢喃,雙手扳正柳垂澤肩膀。凝視良久,反觀他六神無主,一表喪志,沉聲問:“我沒同你開玩笑。你狀态很不對勁,有事不妨說出來,也好過兀自難受……你有事瞞着我嗎?”
柳垂澤仿若如夢初醒,矢口否認:“昨夜沒歇好,估計是累的。你切勿擔心。”
“真覺得我好騙?”墨允恩一忍再忍,咬牙切齒,“真當我是三歲孩童?編個爛大街的理由搪塞,柳垂澤,你好樣的。”
強裝被揭穿,柳垂澤勾唇笑了笑,表面是無奈,可探過眼中的體會深谙其意,驚覺對方目光涼薄又凄涼。不想買什麼玉簪,柳垂澤側過頭,面無表情道:“我是好樣的,我太有能耐,我會藏起狐狸尾巴當白貓。我知道。”
“……我也甯願不要什麼玉簪,”人聲鼎沸,蓋過兩個有情人的怨語,“墨允恩,好幾輩子你騙人不下千萬回,事到如今瞞你一次也無從抵消,至多不過算不再是君子…………你要死,為了天下蒼生。你要棄我,又是為了黎民百姓,甚至有時你根本不需任何理由,但一一”
柳垂澤恨意不消反增,惡毒又溫婉地對他說:“若你要度天下人,便是我死。殺盡天下人,才能度我歲歲平安。”
墨允恩後腦發麻。
“………我本心狠手辣,”方才暢快耗盡畢生姿意,柳垂澤歎氣,“隻是你被騙了,知道麼?”
度蒼生,他亡;棄蒼生,他年年無恙 。
看似是神智不清的激進威脅,但生生世世曆經千幸萬難,墨允恩比誰都請楚此話真假。
“你不是要我長命白歲……不允我妄自菲薄……”
墨允恩惙然看去,猶如在看瘋子。
“明堂無趣,你别做國君,我也不當禦史大夫,”
柳垂澤忽然就釋然了,淺笑遙想:“從此隐居避世,遠離紛争,長相厮守,共白頭……”
正說得入迷,眼前那抹高大黑影垂眼看他,不再錯愕,盡是威嚴與不耐。他出聲打斷道:“柳靜竹,你瘋了。”
話如利刃,刺心穿肋。柳垂澤慢慢擡頭,慘笑起來:“對,我是瘋了。我早瘋了。 ”
話音未落,上前一步;“怎麼,你不喜歡?你不是愛我愛得不可自拔?!刀山火海也再所不惜! ?”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瘋了… ”
哽咽碎在風中,崩潰流淚。又在悲哀央求。
“允恩……你看看……可憐可憐我,嗯?”
“别再扔下我一人;好不好?”
“你回來啊…回來啊!!墨允恩!!我敢承認,你可敢回來!!!”
一聲,一聲。一聲更比一聲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久久又深深,他陷在回憶裡。男人面色陰沉憂郁,仿若不再是那位愛他如命的少年郎……柳垂澤喘息也困難磕絆,陣陣窒息逼得他堕入煉獄魔窟。
“若非他要你這具軀殼,我早殺了你。”
柳垂澤凄涼一笑,目光卻冰涼陰翳,盯着眼前人,一字一頓地道:“墨承意,你就該死。你死了也惡心,你就活該徘徊黃泉路,彼岸邊,永世不得超生……你活該。”
“……垂澤?”
輕鈴泠泠,一道鈴音将他拉回現世紅塵。柳垂澤攥緊衣襟,沙啞劇烈咳得驚天動地,急促呼吸,忽然被人抱進了熟悉的懷。
混沌當中,一道清朗聲音鑽入耳廓。柳垂澤恍然若失,雙眼清明如初,感到手心熾熱細膩,垂眼去看,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居然又拾起了那枚腰間玉。
“我天,你沒事吧,啊?”側後方火花迸濺,墨允恩攬他躲開,低頭看着懷中人,不禁放輕音量,“怎麼還哭了呢,是受委屈了麼?要不我去給你買袋桂花糖呀,或者荷花酥?難不成是被吐火花吓着了…該死,那你今晚可不能睡,小心尿床……”
柳垂澤魂歸故體,擡手去碰眼尾,果然淚流滿面。這其實相對于他來講,屬實很丢人,但方才之夢太真實,情緒醞釀令他身心俱疲,乖乖地,在墨允恩懷裡輕蹭,隻想找到依靠。
耳邊語笑沸天,雜耍有趣,能嗅到一絲香哭人的蔥餅味。
此是人間,此是度人。
…即是度他。
墨允恩仍舊很害怕,他不清楚方才途經彩蓮燈時柳垂澤為何會凝眸不語,死死握着玉佩,任憑他怎麼喚也毫無反應。拉着他逛了半條街,碰巧有雜耍,不料一來他便有了蘇醒迹象。
此刻他們都得以解脫,墨允恩後怕似的揉着他的頭,哄道:“不怕,不怕……摸摸毛,吓不着。”
劍眉微蹙,他擔心柳垂澤是否被吓離線了,欲吻下去,就聽懷中人淺笑一聲,如釋重負般,恰好擡頭。
“果真還是好說話……吓到你了嗎?此前不由分說就将你綁了來,我真是萬分抱歉,”他就這般笑着,明媚又淨澈,“我沒被吓着,方才在遊神……現在才醒來。”
“那也是要哄的,”墨允恩改為搓他的頭,又念一遍,“摸摸毛,吓不着。”
相互依偎太漫長,但無人察覺人群中互擁的二人。晚夜煙花騰空盛綻,百姓笑顔滿溢。碩大梅紅于他們頭頂蔓延開去,點點絢爛星風。無言片刻。終是柳垂澤先說:“允恩。”
“嗯?”墨允恩道,“你想吃糖了嗎。”
“謝謝你。”
墨允恩一愣,随即知道他在謝什麼。感覺心酸又欣喜,可憐又心疼。繼而喜笑顔開:“能回來,是你的本事。就如之前你對我告别時說得那樣………我會等你。”
*
華街盡頭,煙花渺遠,顯得孤寂又獨漠,與此同時,在繁花渡。
烈酒一壇續一壇,堆積如山。微雨紀心中計較虧失的灑水錢,撐着下巴嚼果子吃。吐掉核,道:“就算你是太子,這後續結賬,也得給本王當面理清楚,不交别走。”
微雨澹睨他一眼,默不作聲,又仰脖飲一口酒,舌尖發苦,“家破人亡,兄弟不睦…… 孤好可憐。”
見他無意碰碎一盞珍品紫.砂茶壺,微雨紀一陣肉痛心疼蛋癢。眯了眯眶,安慰的話頓時煙消雲散,隻剩絕情:“那你可憐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