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牧荊陡然覺得疲憊。
她被一個又一個謎團圍繞,每每到了真相即将揭曉的時候,卻總是差了一步便铩羽而歸。
總是隻差一步!
彷佛有個人在背後看她被耍得團團轉,故意把真相拉遠,再丢個謎團給她,樂此不疲地。
與這些個權貴大人物們相比,她不過是一隻朝且生暮便死的朝菌,無論如何都翻不出風浪,不過是仰望世間吉光片羽,匍匐于八千歲大椿春秋之下的一個小人物。
為何竟活得這般疲累。
戟王見牧荊面色蒼白,收斂了調笑的口氣,安慰着道:"我說笑的,别當真,我的王妃怎麼會與星宿堂有牽扯。"
牧荊仰起頸子,大膽地問:"殿下,若哪一天你發現信任的熟人是星宿堂派來的細作,你當如何?"
戟王沒怎麼思考便道:"那自然是不能留了。"
牧荊:"不能留的意思是?"
戟王含蓄地道:"若他沒害人,尚且能留他性命,驅逐去邊境做苦吏。但若害過人,那便萬萬不能留命。"
其實,無論曾不曾害過人,戟王都不會讓人活着。
細作便是細作,為其主子謀利,為自身謀前程,因而今日不害人,來日也定害人,既然早晚都要殺,不如早早了結。
牧荊又問:"但若是那人有苦衷呢?"
戟王:"若隻因有苦衷便來擾亂朝局,幹出迷惑朝臣,欺瞞皇族的壞事,那我朝便無需律法,講人情便可。"
牧荊:"若那人……真是被逼的?殿下可願聽他一說?"
戟王:"沒什麼好講的,錯便是錯,對便是對,是非不分,朝綱如何執行?秉公辦事的好官們又如何看待我們這些上位者?上梁不正下梁歪,屆時人人都養細作幹起陰私勾當,國家豈不亂了套?"
牧荊肯定地笑着:"殿下審時度勢,殺伐果斷,不愧曾是開城城主。"
戟王看着她,竟是有承諾的意思:"你放心,天下神醫不隻趙神醫,總有能恢複你目力的大夫,我一定想方設法将他們延請道宮中來。這不還有趙神醫留下的幾許藥材,小廚房那頭已經在為你煎煮了,你等會便去喝些。"
牧荊點點頭。
戟王目光柔和:"那藥聞起來有些苦,我讓人事先備了你愛的蓼花糖,配着吃應當不苦。"
牧荊假意抱怨了下:"原來在你心中,我竟是個吃不了苦的。"
戟王笑:"我沒這意思。你雙目失明已經夠苦了,别的苦讓給别人去吃。我隻要我的王妃在這宮中過得惬意舒心,做你想做的,别的什麼都與你無幹,自我有扛。"
牧荊:"如今殿下責任重大,我身為你的王妃怎可怠懶?"
戟王有些肅色:"我既為皇子,享受無上優待,自得承擔責任。"
牧荊:"這樣殿下豈不是能者過勞?"
戟王不以為然:"不必替我操心。你近來身子清減不少,應是趙神醫所說過于多思多慮,記住,一切都有我在,你别過度煩憂。我隻要你一世平安,于我而言這便是最大的助力,聽見了沒?"
牧荊隻好無奈地應了,心底卻是動容。
撇開尊卑與仇怨,戟王以丈夫的姿态面對牧荊時,認真周到,寵愛體貼,兩人之間沒有身分上的桎梏,就隻是一對特别恩愛的夫妻。
煙光微照,那些化為灰燼的陽光,又回到檐廊之下,在缥瓦間如灑閃爍,春滿花間。
戟王看着面色逐漸開展的王妃,到底是道:"咱們回宮喝藥,不然藥将涼了。"
牧荊便這麼被戟王溫暖強健的臂膀攬着,沿着霭霭花巷,一身蘿裙都沾上香霧,慢慢走回去鎮海宮。
也好,離開宮廷前,她想見見戟王的面容。
看他眉目是如何含着溫潤的笑,看他嘴角是如何溫柔的彎起,看他眼底的脈脈是如何的迤逦。
一眼千年。
她會一輩子記住他的愛。
之後,牧荊便能心滿意足地離開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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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丁齡返回鎮海宮,回報于趙神醫宅中查抄的結果。
出乎戟王意料,趙府無損無傷,一應藥材數量對照帳本毫無被竊的迹象,王妃所服用的藥材也悉數俱在。上至趙神醫的夫人,下至藥堂的小厮,無人知曉趙神醫今日入宮。
也就是說,趙神醫受戟王所邀至鎮海宮,事前所知之人唯有戟王罷了。便是溫貴妃也就是日前與戟王提過幾句,實則趙神醫何時前來,溫貴妃并不多過問。
如此更證實牧荊所想,謀害之人是在宮中臨時得到消息,就地暗害趙神醫,不加遮掩,堂而皇之,便是要讓戟王疑心王妃與星宿堂有所牽連。
這般情事來一次兩次,戟王尚可說幾句玩笑話,便随風消逝。
可若不斷于王妃身邊發生,那麼戟王要生疑是遲早的問題。
一但生出疑心,牧荊便難以自證。
她入宮成為琴師,再成為王妃,從頭到尾本就是個謊言,若真要詳查,絕對經不起細細推敲。
戟王在聽取丁齡報告後,劍眉深鎖,不發一語。
晚些又讓鎮海宮侍衛頭子去議事房找他,二人重新就鎮海宮兵力部屬斟酌商榷。
王妃身邊的侍衛也不能在隻有寥寥數人,戟王挑出身手最好的六人,即刻不分日夜,守在聽得見王妃動靜的距離。
之後,戟王陪過牧荊用晚膳後,盯着她吃藥,便出宮去。
六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在戟王離開之後,呈現平均之勢,守在王妃寝殿周圍。
屋頂,樹梢,檐下,小窗,各點連結不能有視線死角,否則以星宿堂陰險狡詐的程度,若被找出防守弱點,王妃便岌岌可危。
其實對牧荊而言,鎮海宮嚴加守備于她絕對是好的發展,至少星宿堂的人要将她逮回起碼便可斷言不可能。
而躲在宮中的那人,蠢蠢欲動,越來越藏不住謀害的心思,眼下已經膽大包天在宮裡公然殺人,接下來她要做的事,隻怕會更加悖逆難容。
如今牧荊越來越深信,星宿堂中定有一人潛藏在宮中,是宮中位高權重的一個娘娘。
當初牧荊假扮琴師入宮之任務,唯有鬼星,翼星,木槿,以及正副堂主知悉。
而翼星以死,鬼星武功無人能敵,想從他嘴裡橇出機密是不可能的,木槿她信得過,也不可能對宮裡人自曝身分。
蕭大堂主坐鎮星宿堂總堂,沒理由,也沒機會入到後廷宮殿對趙神醫下手。
除非蕭震心一橫把自己給閹了,那才有可能。
于是篩來篩去,最有可能潛藏在宮中,利用謀害趙神醫的途徑逼着牧荊曝光星宿堂細作身分的人,便隻有一人了。
那便是,至今沒人知道是誰,神龍不見蛇尾的──
星宿堂副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