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定了。
在斯卡蒂北軍基地巡視的一小時二十五分,默文上将腦海中不止一次飛過這條短句。
戰場最忌諱意志動搖。
若開始就産生‘赢不了’的念頭,哪怕隻是轉瞬即逝,也會成為之後埋伏的一枚地雷。
然而這場戰役的主帥不是他,是根本無從下手的伊諾克少校。
原以為蘇洛不請自來,硬要陪同他們巡視是個好開頭,誰料,是他們低估了蘇霆,或該說以蘇霆為代表的整個營地的保護欲。
在訓練區,那些士兵見了他們行過禮後一股腦圍上來。
那既不是向他們示好,也不是好奇或崇拜他們中央兵的裝備與面貌。
而是為了向蘇洛獻殷勤。
無論什麼性别,無論什麼軍職,隻要發現小少爺的身影,這一群士兵們就一改散漫面貌,熱情地打招呼送禮物,沒話說也要硬湊過來看兩眼。
他們居然不顧有大人物在場,甚至敢拿蘇霆打趣。
“蘇元帥,您怎麼才把小少爺帶來,我們都快想死他了。”
“就是說啊,這幾天我都吃不下飯了。”
“吃不下?那是誰昨天還偷吃我的那份?”
“咳咳!這我可不知道,來小少爺,這是我家寄來的特産,你上次說要吃的那種……”
一張張帶笑的臉龐如怒放的鮮花,裡三層外三層将輪椅上的青年簇擁。
有侍者的身份,謝雲哲勉強留在中心。
他站在蘇洛身後緊握把手,自己仿佛也和輪椅合體,成為物件般有實體卻存在感低下的事物。
但這正适合他藏進陰影,钜細靡遺地觀察。
旁人或許看不真切,但從他視角來看,這群獻媚的人是發自内心地敬重并喜愛。
幾乎是第一秒,第一眼,立即敲定結論。
為什麼?
如果隻是因為小少爺是蘇霆偏愛的弟弟,或是因為他omega的身份、不幸的遭遇,那這些眼神裡不該少了一種最重要的東西。
吵鬧說笑聲中,蘇霆拂開咋呼的士兵站到他身旁。
“我來推輪椅。這群家夥才放縱幾天就被慣壞了,不知輕重,你先回休息室等。”
男人的聲音是一貫的冷漠,似冰海叫人望而卻步。
可微妙的是,謝雲哲從中聽出了煩躁和轉瞬即逝的不安。
不安之所以消失不是因為源頭解決了,而是煩惱者熟練地打開一層層思緒抽屜,将它們塞到最底層,藏得更嚴實,仿佛這樣就能哄騙自己它們從未存在過。
就像他會做的那樣。
突然在兄弟身上找到相似點,謝雲哲一時怔愣,沒能立即回應。
以為青年是沒聽清,蘇霆直接伸手想代勞。
可另一隻手搶先按住了他。
嘴裡嚼着果餅,懷裡抱着成堆的禮盒,小少爺仰起頭,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
“他現在是我的專屬貼身侍從,你難道反悔了,想讓他也當你弟弟嗎,大哥。”
這又是一大難解的神奇現象。
小少爺按正常音量說話,竟能在一片聒噪的,堪比大型犬類辯論群的士兵當中傳到最遠,暢通無阻。
緩了四五秒,最外圍的人群才反應過來,是那夥士兵自覺斂聲閉嘴。
但這群不知實情的旁觀者們更在意另一件事。
此刻發生在他們眼前的場景,相當于逢年過節拷問一個小孩最喜歡父母裡的哪一個,還不許他說兩個都愛或用花言巧語回避。
被當衆架上審訊台,蘇霆換了副相對柔和的表情,寬大手掌輕放到蘇洛頭上,好似怕碰碎了一般撫動。
“我隻有你一個弟弟,隻要能讓你高興,我做什麼都可以。”
哪怕有多離譜,再怎麼像故弄玄虛的愛語,從一身正氣的他嘴裡說出,都找不到絲毫玩笑或哄騙的成分。
隻有兩個地方才能聽到相似的話。
向軍隊宣讀誓言的高台。
向摯愛承諾終身的禮堂。
而結合了這兩者的莊重與深情,蘇霆的滿分回答讓自己唯一的‘弟弟’喜笑顔開,貼住他的掌心主動蹭着。
小小插曲短暫卻影響巨大,尤其是對初次到訪,也是初次接觸到這對‘蘇家兄弟’的伊諾克·普萊德來說。
代表大元帥父親出行,他今天可謂是給足面子。
就像他開始保證的,隻是走過場的他沒追究那些有意為之的怠慢,無意為之的冒犯,大度到令默文欲言又止,頻頻投來擔憂的目光。
直到聽完蘇霆的溺愛宣言,他才産生一絲危機感。
巡視還要繼續,而他的危機感也在抵達科研實驗室時再升數級。
在沒有專屬空間,隻能用小号訓練場充數的‘科研室’門外,季宇飛參謀長領着可憐巴巴的十幾人恭候已久。
季宇飛上前行禮問候,适時介紹起主負責人。
“布雷格·丹特,我們在雙校合并前從第一學府請回來的青年俊傑,一直是他撐起我們這邊的工程領域。”
伊諾克點點頭:“原來這位就是傳聞中滿分成績畢業,又揭發導師盜取自己研究成果,還憑一己之力删光對方全部數據後退學的奇才。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
經他一提,衆人對那高高瘦瘦,身上隻有灰白黑三色的男子印象翻篇。
因為在公開的官方消息裡,是布雷格·丹特犯下大錯,是他私自篡改一款重要藥品的研發數據,導緻當年某位德藝雙馨的老教授倍受打擊,不得不隐退修養。
他本人則因此上了黑名單,終身不得進入首都的學府和機構,徹底地被封殺。
如今這灰發及腰,面容精悍的男子接話,雙眼卻沒注視着任何事物。
“他用了我的錯誤範本,最後隻會得到更離譜的結果,硬要發表投入生産,簡直愚蠢。”
這麼一聽,更颠覆的猜測又沖撞着他們大腦。
當初導師挪用他研究成果的事是真的?
他不僅知道,還僅僅是因為對方不肯等他‘改錯’就一怒之下删光資料?
到底是純粹還是偏執,又或是對學術的扭曲堅持,這會兒沉默的旁人,包括隻會微笑的伊諾克在内都拿不準了。
所以當他扭頭轉身,作勢離開時,他們也毫不意外。
“招呼打完了,我走了。請你們别進來煩我,不然我還得費時間給你們消毒,很礙事。”
比起外頭的士兵,他的目中無人更上一層,簡直是無差别對待全人類,禮貌但尤其空洞。
不對,差别還是有的。
他視線如機器般掃過一圈,精準篩出标記為‘害蟲’的存在,接着揚手指去。
“特别是你,有你在,我會更煩。”
指尖延伸的方向盡頭,赫然是詫異眨眼的伊諾克·普萊德。
何其無禮,何其傲慢。
全程忍耐下來,默文上将終于爆發了。
他跨出一步大喝道。
“放肆!你區區一個戴罪研究員,全首都學府的污點,以為你在對誰說話,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對旁人乃至自己都挑刺到極點,默文一通叱責的措辭和邏輯無疑讓布雷格大感迷惑。
無語的他最終回了句更長,也更嚣張的——
“我又不認識你們,我隻是不想看到他,就跟大部分人看見臭蟲一樣,會忍不住拍死但又怕弄髒手和房間。我嗅細胞的數量要高于正常水平線,對氣味更敏感,要完全清理臭蟲酸,很麻煩。”
“你!”
默文出離憤怒,即刻擡起右手。
常年跟在大元帥身邊輔佐,他後方的近百名精兵全數将手放上配槍,肅殺之氣陡生。
“諸位請别這樣,丹特先生隻是說話直接了點,不礙事。”
伊諾克·普萊德微笑依舊,雖是在勸阻自己人,可他雙手仍悠哉背在身後,一眼就能辨明其用意。
真心阻攔是不可能的,他的最終态度還是得看另一方,也就是蘇霆等人的反應。
他早聽父親說過,北軍一派疑心深重,不僅拒絕首都搭建信号塔、鋪設聯絡網的真誠相助,還不接受中央調遣的人才,理由是斯卡蒂地域特殊,與外界資源不适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