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占據頭腦,導緻身處絕對弱勢的人質兼雜兵伊諾克膽敢當着‘魔鬼’的面吐出一句髒話。
那還不是他原本會說的,是他早上在食堂聽旁人聊天時偶然學會的。
他甚至一比一還原了人家方言的卷舌口音。
剛過完嘴瘾他就瞬間萎蔫,像陽光暴曬的玫瑰失去色澤,腦袋低垂。
後面他才知道,‘暴曬’不是最難熬的。
“哈!”
他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怪笑,接着便是鑿子般紮痛神經的話語。
“瞧啊,沒了奶嘴以後我們的早|洩花花公子這麼快就跟那群臭王八蛋們學壞了。”
心知這是故意在刺激自己,就和曾經也在首都面對過的陰奉陽違同一性質,如今的伊諾克卻找不回當初蔑視不理的神氣。
自魔鬼撕破人皮,向他亮出獠牙後,他的世界也被撕開一道崎岖口子。
即便如此,他仍強撐着另半邊天的自尊,弱聲地反駁道。
“你又沒試過,你怎麼就敢肯定,我不行……”
仿佛是聽見了連環笑話裡的二次扣題,蘇羅嘴角咧得更開了。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丢給你,另外你還不明白嗎?這世上的某些位置——不是你想呆就能一直留長久呢,雜兵。”
明裡暗裡都被威懾并譏嘲一通,連頭盔都無法靠自己戴好,赤紅發絲全露出脖頸的男人徹底消音。
恰在此時,其餘的隊員重新攀上坡頂。
蘇羅掃視一圈,首先點出最末尾的家夥。
“莫奇,回去以後你繞哨站罰跑三圈。”
此時的伊諾克默默起身,當即在心裡痛斥着殘酷的魔鬼行徑。
哨站外圍一圈少說有兩公裡,要穿成現在這樣頂着風踩雪跑,無疑是把人丢上刑場。
這樣苛待士兵,就等着未來被記恨報複吧。
他笃定地‘祝福’着蘇羅。
“哎——您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果然,唯二的新兵之一莫奇慘叫出聲,幾步跳上山坡,露出絕望哀恸的神情靠向蘇羅。
“起碼、起碼要再加三圈啊!拜托您了!”
伊諾克:“……啊?”
剛以為自己是聽錯,發懵的一号新兵又見二号合掌,不依不撓地哀求着。
“求求您了師父,就讓我跑六圈吧!”
“六圈?我問你,上次是誰就這樣跑太久栽進雪堆裡差點凍死的,蠢貨。”
“不要啊師父!起碼再給我加一個愛稱,一定要雙數啊!我隻喜歡雙數!”
“行了,閉嘴吧白癡。”
“謝謝師父!”
……
從三圈變六圈那裡開始,伊諾克就跟不上聲畫的進展了。
可其餘人卻像是習以為常,姿态松弛地圍攏,挨個去跟魔鬼熱情搭話。
“您今天怎麼想到來我們這了,該不會聽說我們研究出一套專門針對您的緻命絕招吧?”
尤金·哈裡斯掀開口罩和護目鏡,露出的臉與出發前的截然相反,眼底堆滿笑意。
他這邊剛挑釁完,那邊馬上就有人擠開他打趣。
“您别聽隊長胡說,他可天天都盼望着您來,連晚上睡覺都會夢到!”
“臭小子,瞎說什麼!”
“哈哈哈!哈裡斯隊長,别敢作不敢當啊……”
聲音,畫面,無形的氛圍屏障,伊諾克眼前的一切都能和他初到那日的假戲對上,甚至相較上次程度更深。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啊。
自幼随父親接觸高官,也常年跟母親與龍頭企業打交道,作為一名典型‘普萊德’的紅發男人困惑不已。
名與利才是處事的法寶,而一個高貴的身份、優秀的察言觀色能力亦或是風華絕代的容顔,這些才是交際中的萬金油,如磁石一樣輕而易舉地吸引着所有人。
然而那魔鬼至今展現出來的言行舉止,一概不符。
口無遮攔,來曆不明,隻會拿鼻孔看人,成天指手畫腳。
曾經的人群焦點,現在的隐形背景,伊諾克·普萊德郁悶地杵在樹下,緊緊揪着袖口。
他的疑惑,随季宇飛緩緩走來的謝雲哲或許能夠解答。
尊貴少校秉承的理念,是人類社會沿用至今的階級法條。
說不清到底是好還是壞,總之,它就随着人一起誕生成長,慢慢擁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結構與系統。
那就像一層無法脫去的外骨骼,緊密籠罩在所有人身上。
可在斯卡蒂,人們靠自己長出新的血肉,将一面輔助一面卻又限制自己的‘外骨骼’吞并解構,也讓交流回歸樸素的本質。
不過經曆這般那般,謝雲哲都不願多看紅發男人一秒,哪還會好心搭話。
除了剛走近時掃去的一眼,他此後隻注視人群中神色傲岸的青年。
寒暄過後,蘇羅當場問了隊長尤金數個問題,全是關于入境山路情況的。
“他們最近很不安分。”尤金也一腳踩上土壟,目光直指最遠處層層疊嶂的山影,“我們已經連續三周找到有人紮營生火的痕迹了。那不是盜獵者或尋常的探子,留下的腳印非常雜,也完全不掩蓋。”
斯卡蒂的西面與東面之間不止是危機四伏的野林,而随回暖期一起‘蘇醒’的也不止饑腸辘辘的野獸。
“索拉兵團,他們終于等不住了……”
山頭上風力強勁,與傳說中寒冰妖精的雙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尤金顫抖的聲音随氣流飄蕩消解,卻更好地傳入旁人耳中。
盡管思緒仍亂成麻團,伊諾克還是分得清‘為恐懼而顫抖’和‘興奮到顫栗’的區别。
他困惑的事因此又增加了一項。
為何談到多年忌憚的死敵,這群家夥會流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
同樣躍躍欲試,首位的蘇羅像頭老練的成獸,能更收斂住危險的沖動。
他移開目光轉身。
“不急,他們手頭還有比我們更多的人質呢,現在不适合把他們一網打盡。你說對吧?我們的人質伊諾克閣下。”
他随時都不忘戳人痛處,眼神赤|裸|裸地指出角落僵硬的一号新兵。
藏在面罩後的臉幾度因惱怒抽搐,伊諾克這一次好歹是忍住不吭聲了。
決不饒恕。
他以稍微平靜一點的心聲複念着如今支撐他的‘魔咒’。
繼令人費解的相處方式後,這群混蛋又向他展示了奇怪的坦然。
不僅當着他的面讨論作戰方案,還拿出軍用地圖現場标注。
看起來完全沒有避忌他的意思。
有前車之鑒,伊諾克這次留了心眼,默默記着圖上内容卻沒全相信。
時間在他當木頭人裡度過,等他們結束對接,他也将東西山脈兩側間的路線與地形概況記得差不多了。
他長舒口氣,腦袋側面的撞傷微微發麻。
心也于此時莫名空了一下。
說起來,上一次他這樣努力地記憶、去背誦作戰有關的東西,是什麼時候來着?
長時間對着雪地,眼前令人神經不适的銀白仿佛也侵入視網膜,将他能搜索的回憶浸染。
他居然找不到所謂的‘上一次’。
尚未确定是找不到還是根本就沒有,他後背又給誰重重一拍。
“喂,我們該走了啦!馬上要吃午飯了!超棒的哎!”
怪人莫奇又厚着臉皮來搭話,套近乎的話術爛到伊諾克沒眼看。
目前他一點也不想跟這些粗鄙的低等士兵扯上關系,因此嫌惡地拂開對方的手道。
“飯不是天天都有,你到底在起勁什麼。”
而且還是那樣難以下咽,甚至上不了他家餐桌的粗劣食物,到底哪裡值得高興?
他腹诽着走開,撣了撣衣服被碰到的地方。
“哎?但是我第一次在這吃飽飯唉,以前我跟麥迪婆婆在山上的時候,能抓到一窩鼯鼠吃就算過節。”
伊諾克腳步一刹,狐疑地斜瞥着莫奇。
他不是不信斯卡蒂會有這種人,隻是想不通對方為何能傻傻地笑着,口吻輕快地訴說。
“有點可惜啊,我還蠻喜歡鼯鼠肉幹的,唉……現在吃不到了,麥迪婆婆手藝老好了,你吃了的話也絕對會喜歡的,我保證!”
看着圓臉憨厚,眼神單純的青年,才被魔鬼欺壓過的他不禁産生一絲惡意。
他故意慢下腳步,和對方肩并肩,像興緻上來要跟人交好。
“噢?那這麼說,你的那婆婆已經死了喽?死多久了?怎麼死的?”
他也學着去踩别人痛處,豈料一腳踹在棉花上。
“嗯——大概吧,她被兵團的人抓走了,現在不是死了就是殘廢後被丢雪谷裡了吧。這樣也好,她也不會再餓肚子了,也不會因為擔心我吃不飽然後哭瞎眼。”
說到這,異于常人的青年終于流露出一絲懷念和不尋常的激動,攥緊雙拳像給自己打氣一樣。
“她跟我說,我媽咪就是因為太擔心我爸比才哭瞎然後死掉的,所以我也不能哭,起碼得等每餐都能吃飽兩碗飯了哭一下下!”
“……”
伊諾克·普萊德微張的嘴再也擠不出聲音。
他這一腳豈止是踩棉花裡,簡直是把自己的腿送進捕獸夾。
那道橫亘在他世界上方的口子,又裂開了。
但心間的擰轉感,俗稱内疚感轉瞬即逝,他輕哼一聲,仍舊用輕浮聲音反問。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你不是成為這邊的士兵了嗎?怎麼不讓這邊的軍隊去救她?你那——師父不是很厲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