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區牢房,曾經的編号12397号奴隸小賽——賽琪被接回來了。
在麥迪婆婆和斑點魚的護送下,她進入原來的籠室,連着一張嘎吱作響的舊擔架。
少女全身裹着紗布,但臉和四肢仍有裸|露的地方。
深紅色的,覆蓋一層焦粒的肌膚,在她途經之處散播着詭異的肉味。
那不臭也不香,隻是濃郁到堵塞鼻腔,揪着人們不得不轉過去看她。
看她像一塊三成熟的肉排,胸膛微弱起伏着,鮮血自在亂淌着,比任何故事描繪的‘怪物’都要不可名狀。
冷不防看見她,現任12397号‘諾克’如遭雷劈,僵立着直到麥迪婆婆踹了他小腿一腳。
“快去D-3那找老雷夫,我的藥膏在他那。”
伊諾克點頭照做,行為更多是數日下來的條件反射,做夢一樣當助手忙到塵埃落定。
全身燒傷的賽特體征平穩下來了。
是平穩也是虛弱,若沒有符合條件的治療環境,她最好的結局就是在昏迷中死去,也算逃過一個感染發炎,生不如死的受罪過程。
她年僅七歲的妹妹茉莉憋着淚,一直守在旁邊配合醫生即麥迪婆婆,時不時呼喚幾聲,撐起一個瀕死患者的家屬該有的堅強。
現在,衆人終于有時間問清來龍去脈了。
“是虺蛇那混蛋!”斑點魚跪坐在旁咬牙道,毀容的臉皮上凸起蜈蚣狀的青筋,“他隻是覺得小賽倒的水燙到他了,就把她揣進火爐裡,還不準别人滅火,我、我——”
怒氣哽住喉頭,有過相似遭遇的斑點魚難以言語。
他隻是被燒傷了臉,可賽特卻全身被毀,危在旦夕,随時都有喪命的可能。
不,應該說在這地獄般的要塞裡,賽特的慘死早已注定。
問問麥迪婆婆就知道了,她是她們那一批奴隸裡唯一一個還活着的,送走後來的無數同胞。
“該死的巴斯特!我一定要——”
悲憤交加之際,流不出淚的斑點魚膽敢直呼大首領之名咒罵。
好在伊諾克眼疾手快,捂住青年的嘴又朝栅欄踹了一腳,用震聲掩蓋動靜。
經過這些時日他已充分了解到,這裡的奴隸并非患難與共的和諧群體。
在互幫互助的團結之前,他們首先是艱難苟活的個體,用告密換取生存利益的人不在少數。
強忍肌肉的酸麻,他攬住激動的斑點魚向外走。
“你去找熟悉的人多要點幹淨的布來,想辦法用熱水燙一燙,之後擦血替換紗布可能用得上。”他湊近提醒,進一步轉移青年的注意。
對方很快卸了力,揮舞的雙臂驟然垂落。
嗚咽聲難聽得像是快斷氣,仿佛是要嘔出内髒,青年就此靠在伊諾克肩頭,不斷向他耳中灌入這種聲音。
斑點魚的悲哭果然要比麻子演繹的王子以諾真實。
“如果、如果有藥的話。”他痛苦喘息着,捂住臉呻|吟道,“要是我們也能拿到藍月能源的治療液的話……”
這種程度的傷,濃度最低的藍月能源也能瞬間治愈,即便是少量也能幫賽特保住命。
伊諾克往前的步伐停滞。
當斑點魚收拾好情緒一步步走遠,他依然杵在牢籠門口。
有那麼三到五秒的時間,四周的臭氣嘈音離他遠去,牢房不平整的地闆也不翼而飛。
萬事消弭,連黑暗也一并退離。
無光卻純白的世界,他無法辨别方向。
似乎往哪走都能成立,隻是不知結局落在哪處,更難以尋見未來的模樣。
話說回來,‘未來’這種糊弄人的詞語到底是誰創造出來的?
未能抵達的來路?
尚未來到的時刻?
怎麼想都是荒唐的東西。
人怎麼可能看得見沒出現的,不存在形體的東西。
一種靠感官認知世界的動物,憑什麼笃信毫無根據的指向力。
若要求得實驗結果,就必須講究數據和概率,選擇最有利的方法,不是麼?
當然是的。
此為伊諾克·普萊德的最終答案。
而奴隸諾克代為踐行,轉頭便找上看守,要求約見二首領雪狐。
“我想起一條關于斯卡蒂基地内部的關鍵情報,我要求跟他當面談交易條件,隻能他知道,帶我去見他。”
多天以來,他第一次正視滿臉橫肉的看守。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在對方眼中發現轉瞬即逝的怯意,不過他接着就被粗暴地拉出牢房,領到‘寝室’區域。
相比奴隸活動的外層,内部的條件優越得不在一個階層,設施甚至好過斯卡蒂的南哨站。
透過幾扇閘門,伊諾克認出幾架軍用級别的武器,但型号明顯不符合任何一個工廠。
如此,就隻剩一個‘外部獲取渠道’了。
索拉兵團與流竄的星際海盜有勾連,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那幫星外匪徒靠的是大倒退之前留存的裝備,尤其是短途的空間躍遷儀緻勝,若沒了适配的資源,他們的行動将嚴重受限。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一直虎視眈眈地徘徊在星球外,觊觎着地表上的藍月。
通道走到中段,押送的二人将他推進一個沒有家具,沒有窗戶的雙門隔間。
大概是得到‘不準打擾’的命令,兩名看守轉頭就走,帶着一串不和諧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現在,輪到奴隸萌生了不和諧的心音。
沒有監控,沒有看守,雪狐暫時不知所蹤。
一下就撞到絕妙良機,他隻有深深的惶恐。
“噢?你怎麼也到這來了,朋友。”
某道聲音倏然響起,吓得伊諾克差點心跳驟停,他回頭,看到另一扇門後探出麻子的笑臉。
這神出鬼沒的家夥倒是自在,輕敲兩下玻璃。
“你是有新的内容要補充給我嗎?你等着,我馬上放你進來。”
拒絕的話剛到嘴邊,伊諾克聞言立馬點頭。
既然都到這一步了,他幹脆就再利用一下對方,然後馬上踹掉。
原計劃是如此,可誰曾想麻子的難纏程度遠超想象。
無論他怎麼找借口支開人,這背着琴的怪胎硬是要跟在他左右。
眼看就要進入下一段長通道,很可能會遇到兵團裡的其成員,他實在忍不住轉頭。
“我說,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我的故事已經講完了。”
麻子沒聽見似得,擺動雙臂蹦蹦跳跳,見他不走索性圍着他兜圈道。
“不不不,我親愛的朋友,你隻是告訴了我上半冊内容。我和我熱情的聽衆們還等着你同樣精彩的後半場呢。”
聽人哪壺不開提哪壺,伊諾克捏住眉心,語氣又強硬幾分。
“我現在沒有要跟你說的東西,你離我遠點。”
“為什麼?”麻子繞到他身後,歪過上身問道,“離你遠點,然後好讓你去偷這裡的治療液嗎?”
紅發奴隸愣住了。
“讓我猜猜看,你是要給賽特小姐吧,唔——那位确實是個不幸的人,才在一場屠殺中失去父母,在這又和妹妹分開,被幾個匪兵輪流強占。他們用的是上乘的全新誘導劑,濃度是百分之五十的,長期使用據說會對損壞腦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呢?”
伊諾克一把拽住麻子的前襟,快要壓不住嗓音中的暗怒。
“别說了,給我安靜點!”
對方掩住嘴,左右張望幾秒,竟還不識趣地湊上來。
“放輕松,朋友,我隻是好奇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應該知道的,一旦他們發現了,肯定會讓你吃不了兜着走。要比打屁股和手心的懲罰還重哦。”
“與你無關。總之你不想死就滾遠點。”
在奴隸堆裡不必講禮節和假惺惺的體面,伊諾克将人推開,大步向前。
寥寥幾句對話下來,他像被剝了一層皮,渾身刺癢。
“哎,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朋友。我為什麼要因為懼怕死而遠離你呢?所有事物裡,唯有死是最親切的良友,最值得學習的思想家,它招之即來,任勞任怨。”
麻子緊追不舍,笑容燦爛得令人生恨。
為此伊諾克二度停步,用力按着自己眉骨突出的地方。
“我怕死,可以了嗎?所以我現在不想見你,也不想被你害死,就是這麼簡單。”
他扭頭,卻在對上那雙藍眸的瞬間亂了陣腳。
往日他總看不透這雙眼睛,也因自己的懊喪無心細究。
此時此刻,他望進了深處。
就像趴在一口水井邊,懼怕着随時會出現的怪物,結果最後才發現,那暗中扭曲的影子是自己的倒影。
“但你現在在尋死呢,我的朋友……”
麻子盯着他笑了,油腔滑調的嘴臉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恐怖。
怕死卻在尋死。
想要保命獨活卻又為了不曾相識的少女冒險偷藥。
分明每分每秒都渴求着逃離卻又一步步主動地深入這地方……
連他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邏輯,荒唐得可笑。
恍然中,伊諾克也順利開竅,明白對人體貼入微的麻子為何今天非要跟着他。
——不荒唐,無故事
堅守這一信條的遊唱歌手俨然将他矛盾的痛苦看作精彩篇章,誓要看到結尾。
某股寒意似鳥爪蹿過脊背,這回是伊諾克被對方拉着躲進一扇門後。
他們剛藏好,盡頭的金屬牆便如帷幕升起,裡面走出一列光鮮亮麗的兵團成員。
他見過的雪狐包含在内,數名幹部簇擁着一個體型巨大,頭發倒豎的男人。
僅憑第一眼印象,在軍隊呆過的伊諾克就認定此人不好對付。
極具壓迫感的身高,遠超正常alpha的體格,以及那雙異色眼眸透出的濃重欲|念,每一項都能把他頂上‘硬茬之首’的寶座。
那漆黑裝束包裹的仿佛不是人類之軀,乃是從岩壁降生的石胎,每走一步都震動着山體。
他的身份太好猜了。
索拉兵團的現任大頭目虺蛇——巴斯特,靠殺掉老首領和所有反對自己的成員上位,并貫徹殘暴的統治方針至今,讓西區寥寥無幾的散民還有周邊轄區雞犬不甯。
面對他,連雪狐尼克也不敢太嬉皮笑臉,正經彙報着。
“首領,長耳鼠他們在山道口發來消息,說已經看到一輛雪行車越過界線了,是私家車,但車上的具體人數暫不确定。保守估計最多十人。”
“我們預計在下一站,也就是斯丹山的卡口處攔停他們,确認無誤後再放行。”
話說到這,尼克挂起嘲弄的笑。
“根據我手底下的人搜集的情報,蘇霆還在第七區的哨塔議事,若他想馬上趕回來,除非是長了翅膀飛上天。”
“所以,來的确實是那小少爺?”
巴斯特發話了,聲音雄厚得有如地鳴,引人心悸。
“還沒有明确證據,但八九不離十。”尼克說着摸摸下巴,疑惑道,“不過我是沒料到,他竟然真的會為伊諾克·普萊德過來。在他誘騙一通成功後,他可是直接把尊貴的少校丢進垃圾回收桶裡了呢。”
靠門聆聽的伊諾克抿緊唇。
他忽然很想反駁。
每天安排士兵巡守邊界,驅趕野獸但不破壞生态的南哨站才不是什麼垃圾桶。
隊伍經過他躲藏的隔間門口,他清晰地聽到巴斯特的一聲冷笑。
“他們是來跟我們搶人質的,沒有普萊德家的小毛頭,他們拿什麼去要挾奧古斯造反?蘇霆的弟弟跟他一樣不識好歹,比他還沉不住氣,正好,我可以好好疼愛他一番,教他明白……”
後面的說話聲沉沒在走廊中,也在紅發奴隸的心間投下驚雷,令他一時忘記此行目的。
那個人真的過來了?
隻帶着一車不到的人手,穿過白雪皚皚,極易迷失的森林爬上山坡。
期間三次被全副武裝的兵團士兵截停,經受各種粗魯無禮地檢查,面對不懷好意的目光。
不同于在家裡的嚣張,今天的蘇羅表現堪稱奇迹,他不僅十分配合,還對幾個朝他做下流手勢的匪兵報以微笑。
看着怪親切的。
和他随行的就八人,其中一個還是隻負責駕駛的西奧多,他們都對小少爺向敵人的示好視若無睹。
甚至也學起對方笑臉相待,仿佛是不知危險為何物的傻蛋新兵,分不清槍托槍杆的裝法。
“真是奇怪。”
樹木稀少的坡頂,第三批索拉士兵目送他們的車遠去,也就這一句感想讨論起來。
“他們确實沒帶任何武器,車上也沒動手腳,除了一個alpha士兵,剩下的是七個omega文員。”
“贖金呢?”
“有三個袋子,沒大首領的口谕我們沒敢直接打開,儀器掃描出來隻是液體和紙狀物質。”
“那應該錯不了了,不過這數目也太少了,當我們是什麼好打發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