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漣沒叫他爹,也沒叫他爸,堅守原則,持之以恒,貫徹始終:“神經病。”
蔺雨洲沒叫,蔺洋和管家先叫,大家夥擠眉弄眼面露驚慌,誰都不敢在大少爺面前放肆,這小孩一來就來了個大的。
“你這小神經病,還說别人。”蔺雨洲用惡心的寵溺語氣對水漣說,眼底寫着“誰叫你是我兒子真是拿你沒辦法”。
水漣掙紮數回,終于抓到他的漏洞,在他的五指山裡翻騰兩下,反身一扭,頂着纖細的脖子,吐了蔺雨洲一身。
蔺雨洲沒在暴雨裡頭參悟透人生,但在水漣那沒多少食物殘渣的嘔吐物裡參透了新的哲學,比如不要随便拎看起來沒怎麼吃飽飯,身體不好的小孩後脖子。
再比如,終于能用超脫凡俗立地成佛的聖潔面龐說:“老子操你大爺。”
水漣被拎着全身反胃難受,很倔強地縮起身子,盡力離他遙遠,顯然不想和自己的嘔吐物貼近。
他陰沉沉的眼珠子瞧蔺雨洲,用沒有奶音,隻有陰森的嗓子乖巧喊:“大爺。”
聲調百轉千回,十分纏綿悱恻,和蔺雨洲那不要臉皮的風騷嗓音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蔺雨洲在衆人恐慌的目光裡,轉轉眼珠,滿懷蕩漾笑意,不顧水漣掙紮,一把抱住了小孩,擁抱陰濕親昵,帶着暴雨的腥氣和嘔吐物的酸味。
他低下頭在水漣耳邊輕聲細語,這火熱新出爐的假父子當衆演了一出父慈子孝。
“死小子,你完蛋了。”蔺雨洲溫柔随和,咬牙切齒。
水漣沉默無聲地瞪他,埋頭一口咬在蔺雨洲的虎口上。
那乳牙沒什麼威力,都不見半點血。
蔺雨洲嘶都不帶嘶一聲,手和風扇似的用力甩了甩,把水漣那腦袋甩得上下搖晃腦漿齊勻,終于從這小傻逼的嘴裡抽回手,沒想到上頭還紮個附贈品,一顆白嫩略尖的乳牙。
水漣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下意識捂住嘴,但嘴巴裡糊滿血,活像經曆一場兇殺案。
主宅四處安靜如雞,過了幾秒,管家一聲顫巍巍的“少爺啊”,成為驟然發出的轟鳴,噼裡啪啦徹底炸開,人仰馬翻。
“少爺叫人咬了!”
宴會也開不下去了,助理收拾殘局送賓客,有頭有臉的人家倒不覺得不快,看了出熱鬧,不錯。
主宅安靜下來,蔺洋擦了把汗就走了,把便宜兒子丢給十七歲,自己還在做人兒子的蔺雨洲手裡。
他沒半點不快,還有幾分竊喜。誰叫他蔺洋在蔺雨洲面前也得當孫子,水漣跟蔺大少爺,那叫雞犬升天,升輩分了,還得高興,笑意盈盈叫聲爹。
至于方才雞飛狗跳的場景,他都選擇性忽視。不是他的種,蔺大少爺不開心,開罪他,也能找着理由。至于蔺大少爺有什麼怪癖折磨小孩,那和他更沒什麼關系,又不是他的種。
他歡天喜地地走了,丢掉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包袱。
蔺雨洲坐在會客廳,助理收拾完殘局就被他趕走,臨走前替他叫來的私人醫生在他身邊,仔細瞧了瞧這身嬌肉貴大少爺皮糙肉厚的手,隻見着口水和牙印,這大少爺自己咬估計都比水漣咬口重。
這會兒大少爺沒管醫生心裡頭怎麼想,隻是捏着那枚乳牙來回觀察,又看前頭站得直挺挺的水漣,怪聲怪氣道:“嘴巴讓醫生瞧瞧。”
他這新爹上任,當的還有模有樣,水漣不領情,一陣哆嗦,蔺雨洲“哎”了一聲,臉湊到他跟前。
可見狗改不了吃屎,人吃一塹長不了一智是有道理的,水漣又一陣哆嗦,閉眼重重打了個噴嚏,噴了新爹一臉血沫子。
蔺雨洲:“……”
醫生:“……噗嗤。”
上了年紀的老管家也跟着哆嗦,顫顫巍巍大喊一聲,活像蔺雨洲血光之災到頭,今晚人就撒手沒:“少爺啊!”
“别喊了,你少爺我還沒死。”蔺雨洲下意識閉眼,倒沒真讓血沫子噴進眼。他擡手擦了把臉,讓神經衰弱的老管家回去休息。
老管家一步三回頭走了。
水漣一張小臉煞白又豔紅,像貼了幾層紅紙的紙紮人,格外陰森喜慶。
醫生把笑憋回去,對蔺雨洲說:“大少爺,這小孩怕是淋雨有些發燒了。”
蔺雨洲沉默半晌,嘲笑似的:“體質還挺弱。”
他一巴掌擦在水漣肩頭,血沫子擦幹淨了,豪邁說:“學學你爹。”
話音剛落,他緊跟着就打了個哆嗦,也猛地打了個噴嚏。
水漣:“……”
一大一小倆神經病暴雨天發瘋站雨裡,還以為自己是海燕,最後喜提高燒,被傭人換了衣服洗刷幹淨,齊齊躺床上挂水。
蔺雨洲因為隻燒到三十八度,肆意嘲笑燒到四十度的水漣,險些回血,被醫生呵斥了一句,才安分躺着,聽見一旁燒到人事不知的水漣發出哼哼:“媽媽……”
這聲小獸似的哼鳴不知道又在哪兒戳中蔺少爺為數不多的良心,拿風騷的嗓音換出點柔情:“乖孩子,爸爸在呢。”
水漣喊的媽,沒喊他這便宜爹,自然不肯,又哼哼兩聲“媽媽”,氣若遊絲,聽着就可憐。
蔺雨洲一時間覺得母親也做得,不要臉地湊到小孩身邊,從善如流改了身份:“好孩子,媽媽在呢。”
水漣大抵是被這不要臉的混賬東西氣暈,呼出幾口熱氣,閉口不言了。
蔺雨洲遺憾地縮回沉重腦袋,眼前發暈瞧天花闆。
過了一會兒,他把睡不着的老管家叫了過來。
蔺雨洲扭頭上下掃視一旁躺着挂水的水漣,沉吟片刻:“叫人去蔺洋那兒,把他生母的東西都搬來,身份……”
他頓了頓,老管家在蔺家幹了幾十年,熟知他個性,立馬知曉他自己認不了這便宜兒子,就準備給他親爹認下。
隻是不好明面勸,便梗着脖子,像尊呆闆老舊的石人,用幹澀沙啞的嗓音先開口道:“我叫人處理好,大少爺養病要緊。”
蔺雨洲清楚他的小心思,嗤笑一聲,瞥見老管家下意識把起褶的脖頸彎得更過,擺擺手,也懶得繼續吓唬老人家。
老管家不怕蔺老先生,不怕蔺先生,唯獨怕蔺小先生。他戰戰兢兢,腳步卻穩妥如幽魂般,飄出了房間。
水漣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熱氣,帶着絲絲縷縷年幼的神魂,直燒得四肢百骸全無知覺,蔺雨洲探探他的呼吸,灼熱的溫度幾乎燙傷了他的指尖。
窗外依舊暴雨傾盆,雨珠墜落地面,成為深夜降臨的序幕。蔺雨洲在這磅礴的序曲裡,蓦地回憶起脊骨眼瞳莫名的戰栗。
他收回停留水漣鼻端的指尖,幽深黑沉的眼眸靜靜注視那張疲累蒼白的臉。
良久後,他才給出喃喃:“可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