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一陣激蕩,潛艇全速離去。很快,海底再次被黑暗與靜谧籠罩,隻餘裂隙中溢出的淡光。
四人躲在海溝之中,向上窺探。
吞噬鳗、格陵蘭鲨、深海龍魚……仿佛一場海底狩獵盛會,最兇悍的大型海獸紛紛到場,在裂隙周圍逡巡不去。一隻熱氣球般的巨型燈箱水母從裂隙上方遊過,如夢似幻,柔軟而帶劇毒的觸須在他們頭頂輕拂而過。
好一會兒,貞子才聲音微顫道:“你們覺不覺得……”
“它們在阻止人類進入海溝。”路希說。透過機械蝠鲼的眼睛,他看到更多海獸正朝這裡聚集。
短時間内難以返回潛艇,停留在海溝淺層也不安全。
隻有繼續向下。
四人全神戒備地下潛了幾百米,卻沒有遭遇其他海獸。海溝深處,亞特蘭蒂斯的光芒越來越盛,映得海水空明澄澈,仿佛将黑暗與危險一并驅退在外。
按照機械狗提前勘探的路線,一小時後,四人順利觸底。他們在巨大震撼中沉默片刻。
聖潔的城市安睡在白色蛋殼中,縱然隻露出微微一隙,其美麗與恢弘已經超出了人類語言描述的極限。
“老天、老天爺啊……”黑鲨不住喃喃。
“這裡不是人類應該踏足的地方,”貞子的聲音輕極了,“所以、所以那些海獸才會攻擊我們。”
機械師未發一語,已經操控幾隻機械狗散開偵查。
“半小時。”作為隊長,方籬很快冷靜下來,做出決斷,“我們隻在這裡停留半小時,然後上潛,在海溝中部等候潛艇接應。現在貞子負責警戒,其餘人分散開,盡可能地收集數據,注意不要脫離隊友視線。”
就在暴風隊員準備行動時,通訊器裡突然響起機械師的聲音,語氣平靜,卻令其他三人心驚不已。
“情況異常。半分鐘前,3号機械狗的信号消失了。”
……
一行人來到幾百米外,3号機械狗最後發出信号的位置。
那裡看起來沒有絲毫異常。柔美光流照耀着河灘般的碎石細砂,“河灘”兩側,是巨石嶙峋的高聳海崖。
四台動力甲聲呐探測範圍内,均未發現可疑活動目标。數分鐘前,在“河灘”處偵查的機械狗卻不翼而飛。
“見鬼。”黑鲨說,“難道掉進了‘蛋殼’裡?”
“‘蛋殼’看起來像水像霧,實際非常堅實,不然早被岩層和海水壓扁了。”貞子反駁。
方籬思忖道:“也許‘蛋殼’上存在某種通道,可以進入下面的城市。”
黑鲨一聽,趕緊飄往高處。“嘿,‘蛋殼’裡頭沒有海水,掉下去就是萬米高空,我可不想摔成鐵皮肉餡兒的芝麻小點心。”
三人讨論過程中,路希始終沉默。
他在思考一個問題。事實上,下潛過程中,這個疑問始終在他腦海中徘徊。
——為什麼進入海溝之後,他們未曾遭遇一隻海獸?或者說,為什麼那些海獸隻在海溝之外徘徊?
排除體型受到限制的鲸鲨、燈塔水母等,許多中小型海獸之中,竟然沒有一隻進入海溝。或許,海溝之中潛藏着某種令它們畏懼的力量,那力量守護着神秘的亞特蘭蒂斯,阻隔外界的侵犯。機械狗的憑空消失隐約佐證了這一猜想。
不過,那股力量究竟是什麼?
思索間,他的目光随着黑鲨緩緩擡升……
“小心身後!!”
黑鲨被路希突然的發聲吓了一跳,忙回身看去,頓時汗毛豎起。
隻見海崖上一塊黑黢黢的大石塊竟在微微蠕動,它迅速扭曲、變形、褪色,化作汽油桶粗細的暗紅色觸手,周圍的“石塊”也紛紛開始扭動。終于,龐然大物褪去僞裝,觸手抓住兩壁,赫然聳立于衆人頭頂。
那是一頭巨型拟态章魚。它牢牢盤踞在上方,暗紅色的觸須大張,猶如泰山壓頂。
受深海環境限制,加上此次為探索型任務,幾人并未裝備強殺傷武器,面對這頭的深海巨獸,隻能在狹窄的海溝中狼狽逃竄。
黑鲨被卷住後腿,重重甩在石壁上,一時沒了聲息。貞子随後被一條觸手絞緊,發出驚叫。方籬連忙回身射擊,激光束連連洞穿觸手,爆開一團團藍色血霧。然而對手的體型過于巨大,激光槍無法造成緻命傷,反而激怒了它。
巨型章魚的色彩像霓虹燈般迅速變幻:暗藍、深紫,最後轉為盛怒的橙紅。
它将貞子丢到一邊,粗壯有力的觸手盡數朝方籬甩去。
趁這一點點空隙,一隻機械狗鑽到章魚身下,尾部彈射鋼索纏住貞子的動力甲,随即往海溝上方狂奔。被觸手拍碎的前一秒,機械狗将動力甲奮力向上甩去,交至路希手中。
貞子很快從眩暈中清醒,看到了下方的恐怖場景:方籬小小的動力甲被無數巨大的觸手籠罩,随時可能被拍扁捏碎。
“隊長——!!路希,快救救她!”
通訊器裡傳來清清冷冷的聲音:“抱歉,我做不到。”
貞子瀕臨崩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指向不遠處。“那、那黑鲨,看!他就躺在那兒!”
全速撤離的同時,路希冷靜解釋道:“他的動力甲破損嚴重,有 79% 的可能在五分鐘之内死于高壓,不值得冒險。”
“……不值得?”貞子像被澆了一盆冰水。她打開受損的推進器,掙脫路希,搖搖晃晃地朝黑鲨飛去。她的聲音不再帶有哭腔。“對你來說或許如此,但他是我的隊友。”
受到反推力,路希失去平衡,朝石壁撞去。
動力甲内,貞子搖搖欲墜的背影映在銀灰色目鏡上。她的推進器受損,就算僥幸避開章魚的攻擊,也不可能帶走黑鲨——為什麼人類總是做出如此愚蠢的決定?
一瞬間恍惚。腦海中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來自被刻意塵封的久遠記憶:“小希,你我都一樣。我們孤獨、自私、充滿懷疑,永遠無法對他人産生真正的情感……”
撞擊岩石的前一秒,路希迅速回神,調整推進器穩住身形。
選擇一:繼續上潛,在安全位置等待潛艇救援;選擇二:設法掩護貞子和方籬,增加她們渺茫的生存幾率。
還有附加前提:如果暴風小隊的三人都喪生,很有可能,他将無法得到潛艇的有效救援。
這是客觀理性的決策。
心念電轉,他瞬間調轉方向,飛向舞動着橙紅色觸手的龐然大物,如飛蛾撲火。
路希引走一部分戰力,給了方籬喘息的空間。同時,最後一隻機械狗繞至章魚盲區,彈射鋼索,牽引黑鲨的動力甲往高處飛去。
有不到一成的可能性,四人都能活下來。盡管缥缈,到底是一線希望。幾人振奮起來,發揮出超常水準。貞子躲在岩石後方偷襲幹擾,路希和方籬抓住時機,默契地同時擊向月輪般的巨眼。
海獸無聲嘶吼,觸手變幻着顔色在海底翻攪,碎石迸濺——他們成功了!
還沒來得及品味絕處逢生的狂喜,卻見機械狗和動力甲的殘片從高處紛紛墜下。他們擡頭仰望,隻見火燒雲般鮮亮怒張的橙紅。
它喚來了自己的同伴。
……
路希重重砸在“蛋殼”上,目鏡開裂,喉頭泛起腥甜。
銀灰色目鏡裂解為許多細小鏡面,上面倒映着無數舞動的橙紅色觸手,方籬的動力甲被幾條觸手卷住、絞緊,三米高的動力甲像錫制玩具一樣變形,破損處炸出一大蓬血霧。
動力甲一旦遭到破壞,脆弱的人體會瞬間被海底五千米的恐怖水壓擠扁。
此刻路希毫不懷疑,等待着自己的将是同樣的結局。
在某次任務中喪命是絕大多數雇傭兵的宿命,他目睹過更多更痛苦的死法。成為海底五千米的一朵血色煙花,倒也算浪漫别緻。
冷淡如機器的機械師破天荒勾了勾唇角,可惜沒人看見這一幕。
亮橙色的觸手在他眼前不斷放大——
忽地,濃霧般的霭霭白光阻隔了視線。
路希忍不住眨了眨眼。
“霧氣”轉淡,眼前不再是舞動的亮橙色觸手,也不見海水深藍。恬靜光芒從高處灑下,透過面罩印在臉頰上,有着近似陽光的溫度。
路希怔忪幾秒,下意識調取偵查界面。動力甲毫無反應,如一坨廢鐵,連供氧系統也停止了運轉。無可猶豫,他通過手動應急裝置用力推開胸甲和面罩,濕潤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胸肋處傳來尖銳刺痛,他勉力撐起身體,摘下破碎的目鏡。
眼前是巨大的地磚和石柱,好似巨人的殿堂。穹頂隐沒在高處,隻有一束光遙遙投下,照亮身周數百米,光束以外則是純然的黑暗。
大殿裡沒有人,沒有聲音,幾乎空無一物。隻除了——
路希的目光停留在正前方,十幾米距離處。
那裡孤零零地立着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