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懷疑沉下去,強烈的不安升起來,像從不借貸的守信公民突然發現自己欠下一筆巨款。他望着抽屜裡白光瑩瑩的水晶瓶,有心表示自己會設法償還,卻不知道能否在未來三個月找到生路。現在說出口,也隻是大話而已。
最終,路希隻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麼明早見!希望到時候你已經恢複,能跟我們一起享用奶油松餅。隻要有好胃口,什麼傷病、難關,都會克服的。”義肢醫生笑咪咪道,“這可是我的人生信條。”
夜晚重新安靜下來。
路希躺在床上,感受着軀體一點點化凍解封,許久,終于從床上撐起身體。
他發現矮櫃旁有一道收起的拉簾,牆壁上黃銅管道的排布也十分眼熟——這裡還是他最初醒來的房間,隻不過原先壁櫥大小的空間拓展為了原先的四五倍,向裡多了一間延伸出去的小露台,向外則多了一道牆壁和拉門。
路希想起昏迷中隐約感知到鋼闆摩擦的響動,原來移動工坊還可以變形,這應該是它駐紮之後的形态。
他緩緩起身,踱步至露台。
移動工坊駐紮在小鎮邊緣的空地上,輪胎和履帶收起,房間向外拓展,像一個個打開的抽屜空懸在主體結構之外。原先精悍的移動堡壘變成了一棟模樣古怪的鐵皮塔樓。
工坊前的街道亮着煤氣路燈,此刻空無一人。空氣中浮動着煤煙的味道。
他向遠處望去。晨曦尚未降臨,天邊隻有一抹淡淡的亮光,映出一排排灰色屋頂和林立的煙囪。街道被薄霧與夜色籠罩,隻有零星的窗戶透出亮光,幾根煙囪飄出炊煙。
更遠處,小鎮中央的方向,他看見一方高聳的白色尖頂,不知以何種材料建造,通體散發着純淨柔和的光芒,在鉛灰色的建築群中十分醒目。
也許那就是哈魯所說的“聖堂”,路希心想。
他返回房間,活動着全身的肌肉和關節,行動力已經恢複了七八成。神奇的是,先前在伯爵府受的傷也好了大半,不知是安神芳酊的功效,還是這具身體自帶的特殊恢複力。
動作間,發絲從臉側垂落,上面殘留着焦味和淡淡的血腥。
路希輕輕推開房門。外面的房間沒有太大變化,隻是控制台被鐵闆覆蓋,變成了窗台,正對面是竈台、櫥櫃和餐桌,兩邊則是不同的房門,其中一間門内傳來哈魯悠長的鼾聲。
他在角落找到了盥洗室,推門而入,裡面的煤氣壁燈自動點亮。
鏡中的年輕人容色蒼白,銀發沾染血與塵,顯出斑駁的灰色。鏡面一蕩,年輕人變作須發皆白的老人,阿利烏斯在鏡中現身。
路希并不吃驚,他本就在等待對方。
“你的條件是什麼?”
“别急,小子,眼前還有一樣麻煩,你不是也想到了麼?伯爵府的事還沒有了結,弗拉德一定會派出手下和信衆,在周邊城鎮搜尋你的下落。”
老人在鏡中朝他一指,“而阿納伽之軀最顯著的特征,就是秘銀煉制的發絲。因此,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你的銀發。”
阿納伽之軀,指的是煉金術打造的軀殼麼?怪不得弗拉德會将“銀發人”與阿利烏斯畫上等号。
至于掩蓋發色,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染色,如何取得染發劑卻成了問題……路希撈起焦黑的發尾看了看,發現頭發沒有變短,隻是被燒得發黑。
“用火燒?”
“蠢材!”鏡子裡,阿利烏斯大為光火,“知道什麼是秘銀嗎?那是這個世界最貴重的金屬,也是珍稀的煉金材料,連阿沙德夏女王都沒幾件秘銀首飾。它不僅有獨特的月光色澤,而且性質極其穩定,怎麼可能被區區凡火燒黑?”
路希将一縷頭發放入水流,附着在上面的髒污果然被輕易帶走。銀發皎白,如落在掌心的一縷月光。這樣看來,染發劑也未必可行。
他用哈魯的剃須刀試了試,割不斷。于是試着用力一拽,伴着頭皮的刺痛,一根長發被扯了下來。
鏡中老人“啊”了一聲,像是比路希痛上千倍:“别拔、别拔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年收集到這些秘銀嗎?照我的法子,調配一瓶秘銀鈍化劑就是!”
路希看向鏡中。“秘銀鈍化劑?”
阿利烏斯已經收起了方才的失态。他捋着胡須,一臉高深。
“黑市的煉金術士為了走私秘銀而研制的藥劑,可以相對牢固地附着在秘銀表面,将其僞裝成灰鐵。鈍化劑的原料都很常見:硫磺、黑曜石粉末、月長石粉末、輝燼礦溶液。當然,還需要一套最基礎的蒸餾設備。”
路希故意道:“……聽起來還是拔頭發比較容易。”
阿利烏斯恨得直扯胡須。“蠢材!這些都是機械師必備的基礎材料,而樓下就是那個義肢醫生的工坊!”
路希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機械師”,恐怕與原世界不盡相同。
“天亮之前完成‘秘銀鈍化劑’的調配,你還有半個小時。要是連這個都辦不到,也不必提我的委托了。”老人嘲諷地勾起嘴角,“三個月後,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