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跑近,雙手和鼻尖緊緊貼在玻璃上,似乎渴望穿透冷冰的玻璃,感受到另一個人的體溫。
“我的小希果然聰明。你想要制造一個‘夥伴’,對嗎?”男人單膝跪地,隔着玻璃與小孩說話,“單單擁有表情和四肢,還不能作為夥伴。至少,它需要理解和回應你的指令,慢慢地,還要懂得學習和思考,像一個真正的孩子那樣。”
小孩的眼睛很黑、很亮。“我該怎麼做,父親?”
“要讓機械理解你,你首先要理解機械。小希,你要學習它的語言,為它編織思維,就像教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認識這個世界一樣。”
男人在玻璃幕牆上畫了一張簡單的流程圖。“你看,如果我們想讓機器人從房間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我們需要告訴它:‘先擡起左腳,然後放下,再擡起右腳,再放下。’這樣一步一步,它就能走到目的地。”
“我要如何學習機器的語言?”小孩問。
“我會把課程傳給X700。”X700,就是那台方方正正的大家夥。
說完,男人從地上起身。小孩更加用力地貼近玻璃,掌心發白,無聲地挽留。他知道父親很忙,無法停留太久,下一次出現,還不知是什麼時候。
不過,小孩發現,當他迅速學會一門課程,或者做出有趣的東西時,父親總會及時出現,溫柔地誇贊,叫他“我的小希”。
小孩定定地仰望他。“等我做好‘夥伴’,你會來看嗎?”
男人微笑,眼角浮現出淺淺的紋路。
“當然。”他溫柔道。
玻璃幕牆随即變得不透明,周圍跟着一起暗了下來。黏稠的黑暗像怪物的肚腹,将小孩吞噬其中。正當他被名為恐懼的胃液漸漸溶解時,手心忽然逸散出點點光芒,像夏日黑夜的螢火蟲。
“幹杯!”光芒中傳來歡樂的童聲。
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貓咪似的薄荷綠的眼睛,以及蓬松的橘紅色卷發。那是……奧利和艾莉。
想起雙胞胎的瞬間,黏稠的黑暗從周身退散,他重新落在紅絲絨地毯上,皮鞋锃光瓦亮,映出西裝革履、容色冷淡的青年模樣。他又回到了“電影長廊”的入口,不遠處,安神芳酊化身的白樹靜谧燃燒。
“倒還不算太愚鈍。”灰袍老者——阿利烏斯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唇邊帶着一如既往的嘲諷。“回頭看看,你的秘火是不是亮了一絲絲?這就是名為‘内觀’的修行。把犄角旮旯的肮髒記憶都挖出來,好好看清楚。智慧之初,便是看清自我。”
他心中懷有疑問,正待阿利烏斯解答。也許因為身在夢中,心念一動,對方已經知悉。
“嘿,幹得不錯!那個祭司沒有發現你的秘密。”阿利烏斯咧嘴笑道,“聖庭的人嘛,手段溫和極了,總不能把你的靈魂剖開,強行挖出其中的隐秘——那樣的話,你可能變成白癡,或者因為靈魂虛弱而死掉。”
“不過你也夠倒黴的,偏偏碰上了卡米爾。我知道他在各地輪值,沒想到在霧鐵鎮碰上了。嘿,他是聖庭長老赫洛的弟子,天賦驚人,年紀輕輕就煉成了純白秘火。”
阿利烏斯似乎對聖庭十分了解。他究竟是什麼人?
心念再次被阿利烏斯捕捉,老者冷笑。“我是什麼人?現在的你,還沒有資格探究。等完成所有的委托,自會知道……”
……
路希睜開眼。熹微晨光從陽台漫進來,映在金屬壁闆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甯定。原來這就是秘火的修行——直面内心的黑暗。
他從床上起身,來到陽台上。小鎮将醒未醒,霧氣中浮動着淡淡的煤油味兒。一排排灰色的屋頂之後,高聳的白色尖頂散發出柔和光芒。
路希想起聖堂祭司身上的白焰,那竟然是他的秘火。凡人可以修行到這種程度嗎?靈魂沒有一絲雜質與暗影,熾烈、甯靜而純粹,近乎神性。祭司之上的長老,豈不是更加超越凡俗、接近神明的存在。
此刻,他深切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曾有神明存在的世界。曆史書上神話傳說般的記載,并不是上古之人的空想,而是真實地發生在三百年前——新月之夜降臨的王子,墜入海底的神國,以及留存在人間的“神之智慧”……神與人的距離并不遙遠。
想到這兒,他看見薄霧之中顯露出巨大的氣艙,一架飛艇正緩緩向系留塔停靠。屋頂之上,林立的煙囪開始噴吐濃煙。早班蒸汽巴士啟動運行,牽引着一大團乳白色蒸汽,浸濕了灰撲撲的街道。
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種輕松感,好像始終背負着沉重行囊的旅人,把行李一卸,短暫地成為了觀光客。
路希伏在欄杆上,看着太陽慢吞吞升起,奇形怪狀的陸行器在街頭飛馳,房門外傳來鐵男吭哧吭哧擦地的聲音,哈魯打着哈欠,往滋滋冒油的煎鍋裡打雞蛋。
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