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韶華腦中忽然浮現皇後身影。
每每見她,提起母親時,皇後娘娘眼底化不開的悲傷,如今再看來,她突然生出疑惑。
那……真的是“悲傷”嗎?
自雙親亡故,她被過繼入安王府。或許是年紀尚小,或許是人性本就健忘,她的悲傷在王府日複一日的溫情與安穩中,被一點點撫平。
可又是什麼讓皇後十幾年如一日,每當入夏、初雪,她總在無聲中思念、祭奠故人,久久無法釋懷。
或許,皇後亦知曉些内情。作為母親的親姐,她該比誰都懂,那一場“天災人禍”究竟給她妹妹帶去了怎樣的痛。
可作為沐家長女,她入宮為後,背負的是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也許她也曾想為妹妹施以援手,卻在權衡之間,最終什麼也沒做。
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妹妹,一點點枯萎凋零,最終死于愁悲,而她,又何嘗不是其中“兇手”之一。
所以她才會在紀韶華每每入宮之時,看着妹妹唯一的女兒,那樣溫柔——
如此補償,是她唯一還能做的事。
*
如今的沐家,一時陷入困境,紀韶華自然知道那種滋味。
前世,安王府被楚文帝盯上時,便是這般景象。雖然沐家是自作自受,可楚文帝既然親自出手,便再難逃傾覆的命運。
最終,沐重安锒铛入獄,貪墨事小,謀害朝廷命官、私販皇糧罪大,不日于午門當衆問斬。
念及沐家往昔功勞苦勞,楚文帝并未趕盡殺絕,隻是褫奪了沐家所有官職,貶為庶民,押送全族流放嶺南,世代不得入仕。
身為沐家嫡女,此番動蕩,自然牽連到了皇後。
昔日尊榮,一夕盡毀。
但念在多年夫妻情分,又是太子生母,多年後宮辛勞下,楚文帝終究未動她性命,隻是當衆收回鳳印,廢其後宮之主之位,暫時将她禁足鳳鸾宮中。
可後宮自然不能無主掌管,這枚鳳印之權,最終落到了紀韶華最不願見到的人手中——于瑩瑩。
牆倒衆人推,樹倒猢狲散。昔日裡風光無兩、位高權重的沐家,如今成了衆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原本那些争相巴結、趨炎附勢,意圖通過攀附沐家,搭上太子黨的官員,如今卻似換了一副嘴臉。不僅迅速撇清關系,唯恐與沐家,甚至不願與太子牽連半分。
真可謂一日便能看盡世間人情冷暖。
*
流放之日,陽光正盛。
紀韶華身着一襲素衣,站在郊外老樹下,樹蔭斑駁,冷漠地望着不遠處,一隊官兵正緩緩押解沐家一衆而來。
看着眼前披枷帶鎖,衣衫褴褛,看不出昔日半分尊貴的沐家人,紀韶華心中卻不知是何滋味。
她低聲吩咐小翠,由她将早已備好的銀錢,上前交給押送官兵,好叫他們路上能照拂一二。
前方,蒼老佝偻着背的沐老爺子,見來打點的小翠面熟,仿佛察覺到什麼,他緩緩擡起頭,渾濁的老眼四下張望。
終于,在不遠處婆娑樹影下,望見了紀韶華那抹熟悉身影。
沐老爺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情緒,嘴唇微顫,似想開口說些什麼。
可最終,隻是顫抖着手,胡亂擦了把眼角,掩去那可有可無的濕意。低下了頭,悄無聲息地移開目光。
微風拂過,衣擺微動,紀韶華卻神情未變。
嶺南地遠路險,沿途許有流民匪患。沐家年輕一輩想來怕都要吃盡苦頭,而已年近八旬,曾養尊處優的沐尚書,流放千裡之外,能否撐到目的地,還未可知。
她并非心善,隻是最後,為亡母再盡一份孝道罷了。
從此山高路遠,沐家死活,與她再無半分瓜葛。
而不遠處,山林暗影遮蔽處,陸崖負手而立,靜靜望着這一幕,光影穿過枝葉縫隙,神色晦暗難辨。
他目光落在下方,連同紀韶華素色衣裙在風中微顫的影子,一并映進了眼底。
片刻後,低低輕笑一聲。
笑意中,參雜幾分無奈,帶着幾分歎息。
他并不願看見,如此平靜的她——像是漸漸失去原本的情緒,連帶着生機與快樂,一點點散去。
*
當夜,紀韶華做了一個模糊而真切的夢。
夢中,母親抱着年幼的她,懷抱溫暖。在她耳邊柔聲輕哄,聲音輕細而遙遠,似從遙遠回憶中飄來般——
“還好……你不姓沐。”
話音未落,母親垂眸間,眼角似有一滴淚滑過。
紀韶華想伸手替她擦拭,可那滴淚夢中墜落,卻是滿目血紅,鋪滿一整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