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珉手臂頓在虛空,完全不敢動。
他怕自己一動,就驚了娘子,讓她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電光火石間便收回手,再離他遠遠的。
他連呼吸都不敢重,隻是垂眸看着她略帶驚歎的癡迷欣賞神色,眼角慢慢泛起潮紅。
潮紅往下彌漫,從他耳尖開始,慢慢浸染。
那雙瞪得微圓的桃花眼裡,全然是他的模樣,可真好。
他如是想,漸漸也入迷。
葉瑾钿指尖遊移,直到碰上手肘豌豆似的骨節上的一點涼意,才回過神來,看到自己在做什麼。
她指尖停住,有點兒不敢擡頭看人。
“欻”一下收回手,她彎腰撈起水桶和扁擔沖出去:“那什麼,我先去打水,你趕緊去書院罷。”
真是被四娘的話弄昏了頭,她到底在幹什麼啊!!!
張珉凝視她匆匆而逃的背影,眼角飛紅往上一翹,隐有笑意逃逸。
如此看來,他也并非全無挽回娘子心意的機會,至少……她還會為他的皮囊所動不是。
他含笑轉身——
一眼對上牆頭四五顆腦袋。
李無疾、公孫朔、謝昭明、扶風和落影。
他的笑容“欻”一聲,随風消散在春陽裡。
兩位屬下握拳清咳一聲,在他微眯的眼神中,腦袋往下一沉,消失不見;但損友就不是那麼好解決的了,特别是狐狸與大灰狼一湊上,準沒好事兒。
李無疾捏起袍角,裝模作樣捏着嗓子道:“娘子,我可以給你擦擦嗎?”
謝昭明拒絕扮演娘子,但是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扇子,輕輕一挑李無疾的手臂,溫和清潤的嗓音總透着一股不懷好意的促狹:“娘子啊娘子,你倒是擡頭看我一眼呐……”
張珉白眼一翻,擡腳送他們三顆石頭。
李無疾揪着謝昭明往院子一撲,落在他跟前讨嫌。
張珉:“……你們為什麼整日那麼閑,陛下終于發現你們不靠譜,将你們罷官了?”
“非也。”李無疾恢複自己正常的嗓音,“今日休沐,我們來看看你。都是同僚,又是從小長大的交情,怎能看你獨自一人艱苦追妻呢?”
——他們相識少年,勉強也能算從小一起長大罷。
張珉冷笑,嘴下倒也不怎麼留情:“哦?想必,你是為了陪我,所以才苦尋不着心上人?”
尋妻八年無果的李無疾:“……”
張珉轉向公孫朔:“休沐不去書院讀書,是書留不住你,還是舍妹将你轟了出來?”
不巧,心上人正是青梅竹馬兼死對頭的公孫朔:“……”
“還有你……”張珉目光落在悠然自得的謝昭明身上。
謝昭明眉目含笑:“我不像你們,我有娘子。”
張珉笑了:“休沐不與娘子靜度光陰,反倒尋我們作伴,是叨擾了娘子診病被掃地出門罷?”
他們幾個之間,誰不了解誰呢。
還好意思前來取笑他。
呵呵。
“咔——”
扇柄被眉目含笑的某個人折斷。
他若無其事捏着斷柄,動作依舊輕柔,似乎并無怒氣。
剛才聽到的聲響,仿佛隻是錯覺。
可從小一起長大,他到底高興還是生氣,張珉哪裡能看不出來。
他雙手一背,神清氣爽回相府處理公務。
心情爽利,辦事可謂事半功倍,不到日暮時,他便能提着兩壺酒,醞釀一下情緒,裝作失落的樣子歸家去。
見他似要買醉,一副失意的模樣,葉瑾钿顧不得别扭,前來問他:“夫君這是怎麼了?”
張珉欲言又止,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仰頭喝下去。
酒是花酒,有些甜,不太濃。
他怕娘子陪酒,特意買的這種不昏頭的酒。
葉瑾钿見他不語,順了順裙子,坐在他旁邊,果真給自己斟了一杯,陪他一起喝。
酒入口腹,她默了默。
這種酒,跟水有何區别,就算喝十壇子也不會醉罷?
她瞥眼看了看眼角微紅的張珉,對他的“虛”和“弱”,又有了新的認識。
天可憐見的,如斯美人,就該好好愛惜才是。
葉瑾钿聲音又溫柔了三兩分,伸手攔住他繼續斟酒的動作:“夫君若有煩憂,不妨直言,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悶在心裡要強不是?”
張珉心想,此言果真和話本的幾近!
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動,垂下薄薄的眼皮子,盯着杯中酒道:“我被書院除名了。”
葉瑾钿:“!!”
那的确是大事情了。
“為何?是書院難以為繼了麼?”她拿過他手中的酒杯,放在一旁,為防他再拿酒,幹脆拉過他的手,擱在他膝頭輕握着。
腿上一熱,張珉磕巴了一下:“院、院長說我雜學,不精于詩書禮,不讓我教四書了,隻讓我上些無關緊要的課。”
“他放——”葉瑾钿看着燭火下輕顫的夫君,聲音放低,遣詞也文雅了些,“亂說,夫君這分明是博學!”
“真的?”
“真的。”
“娘子不覺得我被書院除名,往後隻得半日課,實在太沒用了嗎?”
“那是他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夫君之才華橫溢。”
“可教雜課,與打雜無異,娘子不覺得我丢臉嗎?”
“怎會,夫君分明是溫潤君子,翩翩書生,一表人才,哪裡丢臉了?”
張珉:“……”
娘子對“柔弱書生”為何如此呵護備至。
這也袒護得太過了罷!
他略有些委屈擡眸,卻正對上她憐惜摸到頭上的溫柔手掌,以及一雙盈滿溫暖笑意的桃花眼。
“夫君是這世間頂好頂溫柔的人,不必聽他人言,你定能找到比書院更好的活計。”
燭火下,葉瑾钿滿臉笃定。
張珉:“……”
不知為何,他心裡有些酸,還有些嫉妒。
柔弱書生的自己,何德何能,讓娘子百般維護!